峡谷深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不是死寂，而是一种绷紧到极致的、带着血腥味的沉默。雨水彻底停了，阴云却未散，沉甸甸地压着这片刚刚经历过炼狱的土地。
退下来的人，不足二十。个个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拄着残破的兵器，相互倚靠着，才勉强站住。陈石头感觉自己的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浓重的铁锈味。他看向李涛，那个始终挺立在最前方的身影，此刻也微微佝偻着，拄着一把不知从哪个清兵尸体上捡来的顺刀，刀尖深深扎进泥里，支撑着他大部分体重。
没有人说话。缺口方向传来的、清军清理障碍和重新组织的嘈杂声，像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头。第二道防线？哪里还有什么像样的防线。不过是退到了峡谷更窄、岩壁更陡的一段，依托着几块天然的巨大岩石和之前胡乱堆砌的一些障碍物。这点东西，在见识过云梯和冲车的威力后，显得如此可笑。
赵婉儿带着仅存的两个妇人，默默地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为伤员包扎着最深可见骨的伤口。没人喊疼，只有压抑的、从齿缝间漏出的吸气声。青丫蜷缩在一块岩石后面，小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哭出声。
李涛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残兵，扫过他们脸上混合着疲惫、麻木，却依旧未曾完全熄灭的火星。他的目光在陈石头脸上停顿了一瞬，看到了那年轻人眼中深藏的恐惧，以及恐惧之下，一丝不肯屈服的倔强。
“怕吗？”李涛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陈石头张了张嘴，想说不怕，却发现那个“不”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他最终只是用力摇了摇头，握紧了手中那把卷刃的刀。
李涛没再追问，他抬起头，望向谷口的方向，那里，清军的号令声越来越清晰，新的进攻，随时会来。
“我们守不住了，是吗，大人？”一个手臂被齐肩砍断、用破布草草捆住断口的战兵，虚弱地问道，声音里带着认命般的平静。
所有人都看向了李涛。
李涛沉默着。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计算着每一种可能性，推演着每一个结局。死守，全军覆没，毫无意义。突围？外面是两千大军，还有游弋的骑兵，这二十来个伤痕累累的残兵，冲出去就是送死。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峡谷最深处，那片更加陡峭、几乎无人探索过的岩壁。张愣子之前探索时提过一嘴，说那里似乎有个极其隐蔽的裂缝，被藤蔓遮掩，后面情况不明，或许……或许有一线生机？
但这意味着，要放弃这经营许久的峡谷，放弃那些带不走的伤员，放弃……王锐、欧冶子，和所有战死弟兄的埋骨之地。
这个决定，太重了。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得如同岩石的张愣子，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急促：“大人，有动静……不是清狗。”
所有人都是一愣。
张愣子侧耳倾听着什么，他的耳朵似乎总能捕捉到常人无法察觉的细微声响。“是……是马蹄声！很多！从西北方向来的！速度很快！”
西北？那不是清军大营的方向！
一股莫名的紧张瞬间攫住了所有人。是敌是友？难道是鄂硕的援军？那黑风岭就真的再无半点幸理！
李涛瞳孔微缩，猛地看向张愣子：“能判断是什么人吗？”
张愣子摇头，脸色凝重：“听蹄声，不像是鞑子惯用的战马，更杂，更乱……但人数，绝对不少！”
祸不单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猜测中，谷口方向，清军新的进攻尚未开始，反而传来了一阵明显的骚动！隐约能听到清军军官气急败坏的吼声和号角声，原本指向谷内的压力，似乎骤然一松！
“怎么回事？”陈石头忍不住问道。
李涛心中念头飞转。清军的异常调动，西北方向不明的马蹄声……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猜想，在他脑中形成。
“张愣子！”他厉声道，“带你身手最好的两个人，摸上去看看！小心！”
张愣子一点头，如同狸猫般，带着两个伤势较轻的斥候，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岩石的阴影中。
等待的时间，每一息都无比漫长。谷内的残兵们握紧了武器，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是更深的绝望，还是……一丝微光？
约莫一炷香后，张愣子去而复返，这一次，他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震惊，疑惑，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
“大人……清狗……清狗撤了！”他声音都有些变调。
“什么？！”所有人都惊呆了。
“是真的！”张愣子急促地说道，“大队人马，正在拔营！后队变前队，往南退了！看那架势，不是佯动，是真撤！营寨都开始拆了！”
“为什么？”陈石头脱口而出。
张愣子深吸一口气，看向李涛，眼神怪异：“因为……西北方向来的那支人马，打的是……‘闯’字旗！还有……‘西’字旗！人数……铺天盖地！”
“闯”字旗？！“西”字旗？！
大顺军余部？！还有西营的张献忠部？！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偏偏在这个关头？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每个人的大脑，让他们一时无法思考。
李涛却瞬间明白了。是那场大火！是老鸹岭被劫的粮草！是黑风岭这块硬骨头让鄂硕损兵折将、久攻不下！这一切，吸引了附近其他反抗力量的注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鄂硕这是怕被抄了后路，不得不撤！
绝处……逢生？
峡谷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震得说不出话来。劫后余生的恍惚，巨大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交织在每一张染血的脸上。
他们守住了？在几乎全军覆没之后，他们竟然……守住了？
没有人欢呼。幸存的战士们互相看着，看着对方浑身的伤痕和血污，看着身边空出来的大片位置，看着峡谷内满目的疮痍。
陈石头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用手里的刀死死撑住，才没有倒下。他看向李涛，发现首领依旧站在那里，拄着刀，望着清军撤退的方向，望着西北那烟尘扬起之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冰冷的了然。
归途。
来的路，是尸山血海。
回去的路，又在哪里？
黑风岭守住了，但活下来的人，却仿佛迷失在了这片用鲜血浇灌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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