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舞台上的暗刃与无声惊雷
“优秀实习生代表座谈会”在工厂那间平日里用来接待客户、摆放着假花和锦旗的会议室里举行。红色的横幅悬挂在主席台后方，上面印着醒目的白色大字——“深化校企合作，共育时代工匠”。长条会议桌擦得锃亮，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空气清新剂混合的、不自然的气味。
陈阳和王磊坐在被指定的位置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这是要求），混在另外七八个被挑选出来的“代表”中间。这些“代表”神情各异，有的紧张不安，眼神躲闪；有的则带着一丝被“选中”的、略显茫然的兴奋；还有几个，如同陈阳和王磊一样，面色平静，眼神深处却藏着难以察觉的戒备。
主席台上，张主任端坐中央，脸上挂着那种精心练习过的、兼具威严与亲和的笑容。李领班和生产部经理分坐两侧，李领班脸色依旧有些阴沉，生产部经理则是一贯的圆滑模样。台下前排，还坐着几个工厂宣传科的人和学校的随行老师，拿着笔记本，准备记录这场“盛会”。
“同学们，下午好！”张主任清了清嗓子，对着麦克风开口，声音洪亮，带着惯有的煽动性，“今天，我们欢聚一堂，召开这个意义非凡的座谈会！目的，就是倾听大家的心声，分享大家在宏远电子厂实习期间的收获与成长！这既是学校对大家的关心，也是工厂重视人才培养的体现！”
开场白一如既往的冠冕堂皇。陈阳微微垂着眼睑，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划动着，仿佛在缓解紧张。王磊则挺首了背脊，目光平视前方，嘴角绷紧，像是在努力维持镇定。
“下面，就请各位同学代表，依次发言！不要拘束，畅所欲言，谈谈你们的真实感受和宝贵收获！”张主任做了个请的手势，目光第一个就落在了陈阳身上，带着鼓励，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按照事先排好的顺序，陈阳是第一个。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发言席前。他没有看稿子（稿子的内容早己烂熟于心，也经过了李领班的“审阅”），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与张主任鼓励的眼神接触，与李领班审视的目光碰撞，也掠过台下那些或麻木、或紧张、或带着一丝好奇的同学面孔。
“尊敬的张主任，李领班，各位领导，老师，同学们，大家下午好。”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朗，却又异常平稳，没有一丝波澜，“我是机电专业的陈阳。非常荣幸能作为代表，在这里分享我在宏远电子厂实习期间的一些体会。”
他开始了那段精心准备的、充满“正确词汇”的发言。
“……流水线的工作，让我深刻理解了标准化、流程化对于现代化大生产的重要性。每一个环节的紧密衔接，都对操作者的专注度和熟练度提出了极高的要求。这锻炼了我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和严谨的作风。”
他讲述着“收获”，用词精准，逻辑清晰，听起来完全符合一个“优秀实习生”该有的认知水平。张主任听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不时点头。李领班紧蹙的眉头也略微舒展了一些。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片祥和的氛围中，陈阳的发言，开始出现一些微妙的“偏差”。
当提到“团队协作”时，他说道：“在产线上，我认识到个人的速度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与上下游工位的配合。有时候，因为前道工序的一个微小延迟，或者后道工序的一次临时调整，都会影响到整个节奏，这就需要我们具备快速适应和协同解决问题的能力。” 他语气诚恳，仿佛在总结经验，但台下一些同样饱受流水线节奏折磨、经常因为前后环节问题而被牵连责罚的同学，却从中听出了别样的滋味——这哪里是协作，分明是链条式的压迫和连带责任！
当提到“纪律性”时，他说道：“工厂严格的纪律要求，初期确实让人有些不适应。但渐渐地，我明白了，这是在帮助我们养成令行禁止、守时守信的职业习惯。比如准点打卡，比如操作规范的严格执行，这些都对我们未来步入社会至关重要。” 他说得无比认真，但“初期不适应”、“严格”这些词，配合着他平静无波的语调，落在知情人耳中，却像是在无声地控诉那上厕所都要计时、动辄罚款的严苛管理。
他没有抱怨，没有控诉，甚至通篇都在使用积极的词汇。但他选择的描述角度，他刻意强调的“体验”，就像一把把包裹着棉花的小刀，悄无声息地刺穿着那层华丽的伪装。他的发言，成了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的，不是张主任想要的“光辉形象”，而是一种被规训、被异化后的、带着一丝荒诞感的“成长”。
张主任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僵硬。他敏锐地察觉到陈阳发言中那种不对劲的味道，但又抓不住任何把柄——对方说的每一句话，单独拎出来都无懈可击，甚至可以说是“深刻”。李领班的脸色也重新阴沉下来，眼神锐利地盯着陈阳，仿佛要将他看穿。
轮到王磊发言时，他更是将这种“沉默的抵抗”发挥到了另一种极致。他的发言稿写得磕磕绊绊，充满了各种官话套话的堆砌，听起来热情洋溢，实则空洞无物。当张主任试图引导他，问他“有没有具体感人的事例”时，王磊挠了挠头，露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
“感人的事例啊……有！有一次我拧螺丝特别快，线长还表扬我了！还有一次，食堂的土豆炖肉里肉比平时多了一点点！”他语气夸张，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淳朴”，引得台下几个不明就里的同学差点笑出声，但更多的同学，却从这看似滑稽的回答中，品味出了一种深切的悲哀和反讽——在这暗无天日的劳作中，所谓的“感人事例”，竟然苍白可笑到如此地步！
张主任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他强忍着怒气，打断了王磊越来越离谱的“分享”，匆匆让下一位同学发言。
整个座谈会的气氛，在陈阳和王磊一冷一热、却同样充满“内涵”的发言后，变得诡异起来。后续发言的同学，有的战战兢兢照着稿子念，有的则明显受到了影响，发言也变得闪烁其词，不再那么“真情实感”。
座谈会草草收场。张主任做总结陈词时，语气明显带着压抑的火气，再次强调了纪律和服从的重要性，并警告“个别同学”不要“自作聪明”。
散会后，陈阳和王磊随着人流走出会议室。他们能感觉到背后那两道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来自张主任和李领班。
“妈的，爽！”回到相对安全的宿舍走廊，王磊终于忍不住，低吼一声，脸上带着宣泄后的快意，“看张阎王那脸色，跟吃了苍蝇一样！”
陈阳却没有他那么乐观，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别高兴太早。我们这次算是把他们彻底得罪了。接下来，他们的报复只会更狠。”
果然，当天晚上，新的“整顿措施”就下来了。所有实习生的休息时间被进一步压缩，周末的“放风”时间取消。车间里，李领班的巡视变得更加频繁和挑剔，任何一点小失误都会被无限放大，罚款单开得毫不手软。一种“白色恐怖”的气氛再次笼罩下来。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抑中，陈阳却发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之前那个收到他暗示性信息的孙鹏所在的班级，有几个平时默不作声的同学，在食堂排队时，会偶尔向他投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鼓励和认同的眼神。在车间里，当他因为李领班的故意刁难而被迫延长工时处理堆积的物料时，旁边工位的一个老员工，默不作声地帮他分担了一部分，虽然依旧没有交流，但那短暂的援手，却像冬夜里的篝火，温暖而珍贵。
更重要的是，三天后，陈阳冒险在废料区再次尝试寻找信息时，在一个废弃的零件箱底部，摸到了一个用塑料薄膜紧紧包裹的东西。他心中一动，迅速藏入怀中。
回到宿舍卫生间，他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张折叠的纸条和一个小小的、像是从某台设备上拆下来的存储芯片。
纸条上的字迹潦草而陌生：“监控系统后台日志碎片，有工时修改记录。小心，他们在查内鬼。——一个看不下去的人”
陈阳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不仅仅是又一份证据，这更意味着，在这座冰冷的囚笼里，反抗的火种并未熄灭，甚至在悄悄蔓延！有新的、未知的盟友在暗中加入了他们！
他紧紧攥着那张纸条和存储芯片，感觉一股新的力量在体内涌动。张主任和李领班的报复固然凶猛，但他们似乎低估了压迫之下，人心深处蕴藏的反抗力量。座谈会上的暗刃，虽然没有当场见血，却似乎悄然撬动了某些东西。
一场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这无声的惊雷中酝酿。而陈阳知道，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在林记者外部策应的同时，利用内部这悄然凝聚的力量，准备好迎接那最终的对决。
（第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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