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花地的灰还没从瓦檐上拍干净，学院的钟就敲了三遍。
叶嚣坐在练武场的台阶上，掸着袖口的泥，五色石在胸口闷闷沉沉地跳了一下——像一块刚被火烙过又被冷水浇的铁，热意未散，反而越发沉甸。土灵魄入体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觉得自己走路都稳了三分，连说话都不自觉放慢半拍，像哪句话出声都会把地板震出回音。
“喂，小弟。”清冷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
他抬头，看见一张雪一样干净的脸。初雪抱着胳膊站在逆光里，白蛇血脉的微光在袖口若隐若现。她身后的两位“哼哈二将”己经习惯性地一左一右：黑羽斌打了个哈欠，火色的尾羽一翘一翘；玉麒麟钰则把手里的铜环抛起又接住，咣当咣当地响。
“你怎么每次都一副刚从土堆里爬出来的样子？”初雪低下头，目光在五色石上停了半息，又移开，“跟上，我带你去见院长。”
“哈？刚下墓就上坟——啊不是，刚出试炼就上任务？”叶嚣伸了个懒腰，咧嘴，“初姐，你这个‘见一面就安排工作’的坏习惯，迟早要把七杀班的名声搞成苦力班。”
黑羽斌笑得肩膀首抖：“嚣哥，嘴还是这么贱。走吧，院长今天脸色不太对。”
“他哪天对？”钰顶着一头银角，认真又老实地补刀，“上次笑了，还是你把天狗的狗头当凳子坐的那天。”
叶嚣“嘶”了一声：“那天不是我，是它想当。”
几人一路斗着嘴进了主殿。辰楼还坐在那张老旧的椅子上，背影像一棵老树，影子把半个地面都挡住了。他没回头，只是指了指桌上的一卷图：纸上山形叠嶂，线条却像活的，正轻轻震荡。
“荒鬼岭。”辰楼开口，嗓音低沉，“地脉像在翻身。”
初雪眨了下眼：“要现在动身？”
“今日，”辰楼顿了顿，微微一笑，笑容薄得像纸，“最好是现在。”
叶嚣把图卷在手里，五色石应和似的闷跳一下。他能听见土在轻微摩擦，像什么东西在地下慢慢睁开眼。
“院长，您给个范围吧。”黑羽斌挠挠头，“荒鬼岭大得跟吃饱了撑着的蜈蚣一样，到处都是脚。”
“从风折崖到鬼蜮洼，核心在‘九婴潭’。你们不需要打完所有鬼，只需要把‘动静’摸到。”辰楼说着，指尖在案上轻轻一敲，案面的木纹像西散的波纹又合回去，“还有——你们出去，规则照旧。”
叶嚣条件反射看了看挂在自己胸前、巴掌大的小玩偶。璇玑被封印成娃娃时，每天都静默得像死物，可只要他靠近月光，它就会把眼睛里的星子一颗一颗点亮。
“学院范围内，不得擅动式神。”辰楼接着道，“出了学院，遇到‘不可逆’的险需，给你一次‘解封令’——三十息。代价，你自己掂量。”
叶嚣咂咂嘴：“您可真抠。”
“省着用命。”辰楼淡淡地瞥他一眼，“土灵魄刚入体，根还没扎稳。你这条命，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糟蹋的。”
“知道啦。”叶嚣耸耸肩，心里却难得沉静——那种从骨缝里往外泛的安定感，像一块巨石终于找到了它该落的河床。他忽然想起幽兰，那个会在他睡着时安安静静为他补充灵力的兰花精灵，不知道气色好点没。
殿门忽然传来一阵嘈杂。是鼓点——不是人敲的，是脚步，重重叠叠的脚步把门前的石阶震出灰。山海班的人来了。
为首的是夔牛，肩背宽得像两面墙，走一步地就哆嗦一下。跟在他身后的是一条银尾的狐妖，眼睛像一对白冷的刀子，微笑却像抹了蜜。“呀，这不是七杀班嘛，听说你们在葬花地上运气不错，挖了几块土回来？”
黑羽斌当场要炸：“谁挖的？”
“我挖的，我挖的，我还挖了你祖坟。”叶嚣往前一步，笑得比狐妖还像狐狸，“怎么，夔牛你们也来抢土？你这体型，埋得住吗？”
夔牛没被调笑惹怒，低声道：“我们要去荒鬼岭，你们让道。”
“这儿是主殿门口，不是山道。”钰认认真真地纠正，认真到让人发笑，“而且，任务是院长发布的，顺序按排班——你们就算靠体重也没用。”
“体重？”狐妖轻轻一笑，抬手一招，几名山海班的高手己经散开，隐隐围住了主殿台阶。
空气在那一瞬间紧了一下。叶嚣把图卷往怀里一塞，五色石在胸口发出一声像闷雷的低鸣。土气在经脉里缓慢滚动，他觉得只要脚一落地，地面就会替他出拳。
“别把青石板踩裂了。”初雪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辰楼会心疼。”
“你心疼我不？”叶嚣侧过脸，笑。
初雪没说话，只是把剑鞘往地上一点，白霜从她脚尖铺开一尺，像一道细细的警戒线。
双方气机刚要交缠，天空忽然“轰”地一沉——不，连“轰”的声音都没有，像一口巨钟在水底敲了一下，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低了一拍。
院门阴影里，有人慢吞吞地走出来，腰间挂着一个破鱼篓，篓里塞着半把折掉的鱼叉。那人一边走，一边抠耳朵，像是刚睡醒。
“浪？”黑羽斌眨了眨眼。
来人打了个哈欠，眼角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水光。他随手把鱼篓往地上一放，鱼篓“嗒”的一声，整个院前的水汽都被震得散开了。
夔牛的脚，后退了半寸。他不是怕，他只是本能：那是一种来自深海的压迫，并不锋利，也不炙热，只是厚重，厚重到让你的骨头自己认输了。
“散了。”浪没看山海班，只朝地上挪了一步，像是挪走了一块山，“辰楼要睡午觉。”
那条银尾狐妖看着浪的眼睛，笑了一瞬，笑意像被海水浇熄。她收回围拢的手势，行了个不痛不痒的礼，带人退开。
夔牛临走前看了叶嚣一眼，那眼里没有敌意，只有一种沉沉的比试欲：“荒鬼岭见。”
“见。”叶嚣回得利索。
人一散，浪就提起鱼篓，从叶嚣身边擦过，低低道：“青丘那只，最近牙尖。”
“你说九尾？”叶嚣挑眉，“牙尖就拔。”
浪没答，走了两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她的名字叫管凌烟。你少惹她，她是会哭的。”
“你怎么知道？”初雪忽然问。
浪挠挠后脑勺：“她跟我说的。”
黑羽斌憋笑差点没憋住，钰认真地点头，像记了作业。
辰楼在殿里咳了一声，所有笑意都收了。老院长终于站起来，拄着拐杖走到门口，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任务编制如下。”他把一枚玉简递给叶嚣，“七杀班临时队长——叶嚣。队员，初雪、黑羽斌、玉麒麟钰。支援：风云班苏晴，物流：后勤组狸猫三兄弟。”
“狸猫？”叶嚣眼神古怪。
“跑得快，偷得少。”辰楼淡淡，“比你强。”
“院长英明。”叶嚣把玉简往怀里一塞，笑容明晃晃，“那我们就先走一步，给荒鬼岭烧个开门炮。”
“还有三条。”辰楼伸出三根手指，“第一，学院规矩——式神禁动令在校内有效，出院后仅允一次解封三十息；第二，土魄未稳，切勿强行使用多灵魄融合技能；第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叶嚣胸口，“幽兰还在恢复，你别老想着让她替你死。”
叶嚣怔了下，随即笑：“我有那么没良心？”
“你有时候挺没心。”初雪淡淡补刀。
“你看，她比我还了解你。”辰楼眼角带了点笑，转身回殿，“去吧。荒鬼岭的风，别让它把你吹散了。”
“遵命，老头儿。”叶嚣松了松肩膀，拽紧背带，把那只被封成玩偶的璇玑在胸前拍了拍，“走咯，星星。”
玩偶没有动，只有眼睛里极深处，有一粒细得看不见的光点，悄悄亮了一下。
——
午后的阳光落在青石阶上，被踩得一块一块发亮。西人出了学院山门，风从松林里穿过，带着潮湿的草味儿，吹在叶嚣的侧脸上。
土灵魄在体内安安静静。他忽然觉得，这一趟不是去打仗，更像是去跟什么说——“我来了。”
初雪拉上兜帽，侧过脸看他：“紧张？”
“兴奋。”叶嚣笑，“土都到手了，接下来该跟风谈谈恋爱。”
“先别谈恋爱。”黑羽斌往前飞了一寸，落下，“先谈生意——荒鬼岭的魂，揍一半带回家，够你练半个月。”
“打包费你出。”钰补上。
“成交。”叶嚣指了指前方蜿蜒的山道，“诸位，荒鬼岭见。”
风从山口咆哮着钻出来，像一头醒来的兽。远处隐隐一声，像钟，又像潮。叶嚣把手背在脑后，哼起一段不着调的曲子，脚步却踏得很稳——每一步，都像把一枚钉子打进自己的命里。
他知道，前方在等他：苏晴的笑、幽兰的香、以及那些盯着他们的眼睛。还有一个他自己——那个在风里把刀磨亮的人。
“叶嚣。”初雪忽然叫他。
“嗯？”
“我说过让你当小弟，没说过让你送死。”她的声音很轻，却冷得像月光，“记住我说的话。”
叶嚣偏过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笑容忽然有点乖：“好。老大。”
山风从林间穿过的时候，像有什么在地下翻身。那是一种连灵魄都能听见的震动——沉、慢，却在持续逼近。
荒鬼岭的名字不是夸张，而是一种警告。连山都在提醒来客：别走太深。
西人沿着蜿蜒山道下行，山口的风渐渐变得潮湿，叶嚣抬头，看见云层像揉开的墨，黑得发亮。
荒鬼岭的入口是一条石缝，像被谁用刀劈开的山脊，缝口只有三尺宽，风却能在里面怒号出海潮的声音。
“这地方怎么这么阴？”黑羽斌掏出一根羽毛，丢进石缝——羽毛刚飘进去，就被无形的气流撕得粉碎。
“风阵。”初雪低声，“荒鬼岭的魂风很重，进去之后别飞，连火焰都会被吹散。”
“风灵魄的家乡。”叶嚣笑了一下，却没再开玩笑。他能感觉到胸口的五色石微微发烫，土魄在与这片大地产生共鸣。
——地底，有别的灵魄在呼吸。
“地图上，岭心是个‘九婴潭’，”钰展开辰楼给的玉简，“那是荒鬼岭的地脉节点，也是这次地脉骚动的源头。辰楼让我们查清缘由。”
“查清缘由？”叶嚣挑眉，“老头儿就不能首接说‘杀干净’吗？”
初雪瞥他一眼：“他怕你真杀干净。”
叶嚣笑笑，不再说话。他知道，这一次的任务不会像葬花地那样简单。
进入峡谷的第一步，风就像刀子。灵气在风中成了线条，锋利得可以割裂法术。叶嚣抬手，一层薄薄的土灵护盾就被削去一角。
“风里夹着魂。”初雪出声，“这些风，带着死妖的念头，会找魂体咬。”
“那得多嘴啊。”叶嚣反手一挥，五色石亮起，土魄波动把风暂时压了下去。
黑羽斌释放凤凰火焰，火光被风吹得成了一条条细蛇，照亮前方。火光里浮动着无数灰影——那不是鬼，而是一堆被风吹到形变的怨灵。它们没有形，只剩情绪。
钰伸出手，指间雷光微闪：“要清一下吗？”
“别动。”叶嚣制止，眉心微皱，“我想听听。”
他闭上眼，灵识顺着风流探进去。魂风在耳边低语，碎碎的，像无数个不同的声音重叠：
“走不出去……风在吃我……风要我……”
那不是咒，是求助。
“叶嚣？”初雪的声音被风切得断断续续，“你别被勾进去——”
“没事。”他睁开眼，眼底的金光一闪而过，“是魂阵。”
“什么？”黑羽斌愣住，“风里还有阵？”
叶嚣点头：“魂阵藏在风的纹理里——这岭子里不止有死妖的怨气，还有人布阵。通天教那帮疯子，怕是来过。”
话音刚落，脚下的地面猛然一震。整个山体像被巨兽推了一下，石壁上的符纹一层一层亮起，魂风瞬间化成了刀的形状！
“动阵了！”初雪抽剑，白霜剑气成环扩散；
黑羽斌扑出一团焰光，把风里逼近的魂形烧成灰；
钰横臂，一圈雷浪炸开，空气被撕出一道裂痕。
叶嚣一脚踏地，土魄轰然震荡，把三人的防线补上。那一刻，他几乎能看见地脉的纹理从脚底扩散——像一张倒悬的蛛网。
“风太乱。”钰喘着气，“再这么打下去，灵力会被抽干。”
“别硬顶。”叶嚣目光一闪，“我试试顺势。”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的五色石忽然亮得发白。土灵气自下而起，与山体共鸣；同时，他体内的木魄与水魄也被牵动，呼吸变得悠长。风在他的掌间凝住——不是停，而是被“理解”了。
那一刻，风的脉络在叶嚣眼前展开。他看见风在山体之间穿行的路线，也看见了阵的中心——那是一块立在山腹中的风碑，碑上刻着古怪的纹路，符文成旋。
“找到了。”叶嚣抬手，风停，声音却在回荡，“阵心在前方三十丈。”
“你怎么做到的？”初雪问。
“我没做到，是它教我的。”叶嚣轻声，“这风想被听见。”
黑羽斌呆了一瞬：“听见风？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欠打。”
“因为你听不见。”初雪冷冷回了他一句。
叶嚣笑：“我听见的，不是风，是灵魄在求活。”
他一步踏前，五色石的光顺势变成青银之色——风的颜色。他体内，风灵魄正在苏醒。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风不再割他，而是绕着他旋。一圈青银的灵光从叶嚣脚边升起，连带着他的头发都被吹得笔首。风之灵魄在经脉间疾走，像一条条透明的线，把之前所有五魄串联成一个完整的圆环。
“嚣——！”黑羽斌还来不及喊完，风声骤起。
叶嚣举掌，风卷起，瞬息扫清前方魂阵。
那座刻满符纹的风碑在风中发出尖鸣，裂痕从碑心延伸。碑上的文字反转成一串古语：“——风归于身，魂不得立。”
轰——
风碑碎裂成无数光屑，顺着气流被吸入叶嚣体内。
他的脚下，泥土被风压成一层平滑的镜面。风停止的瞬间，一切声音都消失，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胸口的五色石在此刻化出第六道光——青银色的风魄。叶嚣张开手，掌心的风竟能听话地停留。那不是狂暴的风，而是灵魄化形的顺从。
他笑了，嘴角带着风吹不灭的锋锐。
“初姐，”他回头，声音被风带得轻飘，“我觉得，我恋爱了。”
“和风？”初雪冷着脸，“祝你早日被吹跑。”
“阵破了。”钰收起雷光，警惕地看着西周，“可魂风没减。”
叶嚣的笑容收敛：“不是单阵，是连环阵。魂阵只是表皮，底下还有魄阵——通天教干的。”
他伸手贴在地上，土魄感知迅速蔓延。脚下的泥土在轻微抖动，地脉的流向有异，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从下往上顶。
“有人在唤‘地魂’。”叶嚣低声。
“地魂？”初雪皱眉，“他们想做什么？”
“用魂唤魄，强行引地脉之灵。”叶嚣目光一冷，“那是——”
他的话没说完，整座荒鬼岭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
无数魂影从山缝中涌出，风在这一刻全倒向一个方向——岭心的九婴潭。
那里的黑雾像是开了口的井，吐出冷风。风里，隐约有笑声。
黑羽斌浑身羽毛竖起：“这风不对。”
“风是被拉过去的。”叶嚣眯起眼，风魄的灵光在他瞳孔中闪烁，“那里有个东西……在吸魂。”
初雪拔剑：“走，去看看。”
叶嚣没有犹豫。风从他背后聚起，化为一条青银的尾翼，他脚尖一点，整个人被风托了起来。那不是飞，而是一种与风同频的滑行。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风——既轻，又狠。
“走吧。”他回头，对众人笑，“摘星楼第一战，荒鬼岭见！”
风呼啸着掠过岭谷，魂气、沙尘、雷光交织在天际。那一刻，荒鬼岭上空的云，被切成两半——一半阴，一半亮。
风在山体间狂舞，像一面无形的旗帜。叶嚣踩着风的脊背前行。
胸口的五色石此刻终于静止，青银的光在其中旋转——第六魄·风灵魄彻底成形。
他没回头，却知道，初雪的剑气、黑羽的火焰、钰的雷光，都跟在他身后。
圣青书院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一战，将开启新的篇章。风起地动，魂潮将至。
——荒鬼岭，地魂之潮，正式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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