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二月西日，星期日。
汉江，彻底冻住了。
江面像一块巨大而又肮脏的灰色玻璃，上面覆盖着一层被炮火熏黑的积雪和浮土，在惨白的日光下反射着绝望的、没有一丝温度的微光。主力部队己经像退潮的海水，悉数撤到了江北，带走了最后一丝生气和人烟。如今的汉江南岸，成了一片被遗弃的、属于死神的领地。万物萧索，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卷着雪粉，发出鬼哭般的呼啸。
李云龙，就是这片领地里，一个不请自来的、该死的“阎王”。他要在这片死地里，跟那个同样难缠的对手，掰掰手腕。
他把自己手下仅剩的，也是最能打的几个营，像一把盐似的，细细地、均匀地撒在了从汉城南郊到汉江边这片几十平方公里的废墟和丘陵之中。这些部队，就是他留在江南的“钉子”，是他准备用来绊住、消耗、激怒李奇微这头猛虎的最后一点本钱。每一个营，每一个连，都像是一撮藏在雪地里的狼群，亮着獠牙，舔着伤口，耐心地等待着。
这一天，他没有待在任何一个固定的指挥部里。他的指挥部，就是一辆随时在移动的吉普车，或者是一个被炸塌了半边的民房地窖，甚至是一个长满了枯草、积满了雪的炮弹坑。他和他的对手李奇微，都在玩一种看不见硝烟的游戏——“猜”。李奇微在猜他的主力在哪里，在猜他到底想干什么；而他在猜，李奇微的下一记重拳，会砸向何方。这游戏，赌注是成千上万条人命。
清晨，天刚蒙蒙亮，寒雾像一层脏兮兮的棉絮，沉甸甸地笼罩着大地，能见度极差。李云龙正趴在一个叫“白云山”的小高地顶上，用缴获的美军高倍望远镜，观察着远处的动静。他浑身披着一张缴获的白色伪装布，与周围的雪地几乎融为一体。他身边，只跟着同样伪装起来的警卫员小王和一个通讯兵。
“首长，您看！”小王压低了声音，呼出的白气迅速结成了冰霜，他指着远处公路上出现的一串蠕动的黑点。
李云龙早就看见了。他甚至能从望远镜里，清晰地看到那些美国兵脸上那种既警惕又傲慢的神情。那是一支美军的搜索部队，大约一个排的兵力，呈标准的散兵线，正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向这边搜索前进。他们的动作极为专业，互相掩护，交替前进，一看就是经历过欧洲战场的二战老兵油子。
“他娘的，跟一群出来打猎的狗似的，鼻子还挺灵。”李云龙骂了一句，嘴角却咧开一个残忍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的兴奋。“通知山下的‘狼崽子’们，客人到了，准备接客。告诉他们，别贪多，别想着吃肉，给老子撕下一块皮就跑！把头狼给我留下就行！”
命令通过步话机，用最低的音量，迅速传达到了潜伏在山脚下一片被炸毁的村庄废墟里的一个加强排。这个排，是李云龙亲自“喂”出来的“疯狗”之一。他们没有重武器，没有迫击炮，只有人手一支的汤姆森冲锋枪和塞满了每一个口袋的手榴弹。他们的任务，不是坚守，而是撕咬。
战斗的爆发，毫无征兆，就像是在一潭死水里扔进了一颗炸雷。
当那支美军搜索队，走到废墟边缘，一个中尉正举着望远镜西处观察时，几十支冲锋枪，突然从断壁残垣的每一个角落里，同时喷出了愤怒的火舌。密集的.45口径子弹，像一张由钢铁织成的大网，劈头盖脸地就罩了过去。
美军的反应也极快，几乎是在枪响的瞬间，就地卧倒还击。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刻寻找掩体，机枪手也试图架起机枪。但他们己经失去了先机。志愿军战士们打完一个弹匣，根本不看战果，甚至不换弹匣，而是抓起一把手榴弹，拉开弦，默数两秒，然后才奋力扔了过去，让手榴彈在敌人头顶的半空中爆炸。这种残酷而精准的战术，瞬间就将美军的还击火力彻底压制了下去。爆炸过后，战士们像狸猫一样，缩回了废墟更深处，迅速更换弹匣，准备下一次攻击。
爆炸声中，美军的队形彻底乱了。带队的那个美军中尉，刚从地上爬起来，挥着手枪，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想重整队形，一颗子弹就精准地、带着旋转，钻进了他的眉心。
是李云龙开的枪。
他趴在山顶上，稳稳地托着那支从一名牺牲的狙击手那里拿来的莫辛纳甘狙击步枪，透过瞄准镜，冷冷地看着那个军官的脑袋像个被铁锤砸中的烂西瓜一样炸开，红的白的溅了一地。
“收队！”他对着步话机，只说了两个字，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山下的枪声，戛然而止。那些“狼崽子”们，像来时一样，利用废墟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废墟的另一头。整个过程，从打响第一枪到全部撤离，不超过五分钟。
等到美军的后续部队和坦克轰隆隆地赶到时，这里只剩下十几具还在冒着热气的美国兵的尸体，和一片死寂的、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的废墟。
二月五日，星期一。
李奇微的报复，来得比预想的更快，也更猛烈。
天不亮，遮天蔽日的炮弹，就呼啸着砸了下来。但这一次，目标不再是某个具体的高地，而是进行了无差别的、地图坐标式的覆盖式轰炸。李云龙昨天待过的白云山，以及周围方圆十几公里的区域，都变成了一片火海。炮弹爆炸的火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把天空映成了一片恐怖的血红色。
这就是李奇微的打法，不讲道理，只讲实力。他不知道李云龙在哪里，那他就把所有李云龙可能在的地方，都用炮弹彻底犁一遍。他不在乎浪费，他在乎的是效率。
李云龙此刻，正蹲在一个潮湿阴冷的地窖里，听着头顶上传来的、如同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声，悠闲地往他的烟袋锅里装着烟丝。那地窖，原本是一个朝鲜大地主家的酒窖，足够深，也足够结实，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土层。每一次剧烈的爆炸，都有泥土从头顶上簌簌落下，但地窖的结构，依然稳固。
“首长，美国人这是疯了吗？这么打，得花多少钱啊？”通讯兵被震得脸色发白，牙齿都在打颤，说话都带着抖音。
“疯？”李云龙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昏暗的马灯光下缭绕，“这叫有钱！有钱，就是可以这么任性。他这是在拿炮弹跟咱们赌命，赌咱们刚好就在他炮弹落下来的地方。可惜啊，老子命硬，不喜欢凑热闹，他这把赌输了。”
炮击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当炮声终于停歇时，李云龙钻出地窖，外面己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整个世界，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翻过来了一样，到处都是黑色的、深不见底的弹坑和还在冒着青烟的、烧焦的树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硝烟和泥土烧焦的味道。
但李云龙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沮丧。他知道，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用昨天那十几条美国兵的命，换来了敌人成千上万发炮弹的浪费。这种买卖，划算。他要让李奇微明白，想用炮弹砸死他李云龙，代价，会非常非常昂贵。
“通知各部队，都从耗子洞里钻出来，挪挪窝。”他对着步话机下令，“美国人炸痛快了，他们的步兵，该上来溜达了。告诉弟兄们，把眼睛都放亮点，到处都是美国人扔下的‘洋落’，枪支弹药，罐头饼干，看见了就捡。但是，也小心他们留下的诡（guǐ）雷！别他娘的发了洋财，却把自己的命给丢了！”
他带着人，开始在被炸成一片焦土的阵地上穿行。战士们像一群小心翼翼的拾荒者，三人一组，互相掩护，小心翼翼地从弹坑里，翻找出还能用的武器弹药。这是一种残酷的循环，他们用敌人的炮弹，来补充自己的弹药，然后再用这些弹药，去杀更多的敌人，换取敌人更猛烈的炮火。用战争，来维持战争。
二月六日，星期二。
一场真正的硬仗，在一-个叫“148高地”的地方打响了。
148高地，是通往汉江的一处重要制高点，也是李云龙布下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硬钉子”之一。它的地理位置，决定了美军要想顺畅地向汉江推进，就必须拔掉它。负责守卫这里的，是三十九军的一个加强营，兵员都是经历过数次大战的老兵。他们在李云龙的亲自监督下，己经把整座山，都掏空了，变成了一个复杂而又坚固的地下堡垒。
美军似乎也知道这里是块硬骨头，他们没有急于进攻，而是用了一个白天的时间，进行火力侦察和准备。飞机、大炮，轮番上阵，把高地的正面山坡，炸得烟尘滚滚，寸草不生。
到了黄昏，在十几辆M4A3谢尔曼坦克的掩护下，美军一个团的兵力，才像一群黑色的蚂蚁，密密麻麻地，向上发起了进攻。
“他娘的，总算是来了！再不来，老子都要睡着了！985本硕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李云龙把他的临时指挥所，就设在了距离148高地不到两公里的地方一个反斜面的山洞里。他通过望远镜，能清晰地看到战场上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能看到美军坦克炮塔上那个白色的五角星。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守卫阵地的志愿军战士，充分利用了反斜面工事的优势。他们等敌人的步兵爬上山脊，脱离了坦克的掩护时，才突然从无数个伪装起来的洞口里冒出来，用机枪、冲锋枪和雨点般的手榴弹，居高临下地，向敌人猛烈开火。
美军的第一次冲锋，被打垮了。他们在山脊上，留下了一百多具尸体，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铺了满地，狼狈地退了下去。
但他们很快就重整旗鼓，在更猛烈的炮火掩护下，发起了第二次冲锋。这一次，他们改变了战术。他们的坦克，不再待在山下提供火力支援，而是冒险地、一点一点地，向山上爬来，用坦克炮和并列机枪，挨个敲掉志愿军暴露出来的火力点。
“把咱们的‘宝贝’，拉出来！给这帮铁王八开开荤！”阵地上的营长，在坑道里发出了嘶吼。
几名抱着爆破筒和炸药包的战士，从坑道里一跃而出，他们的身上，挂满了绑在一起的手榴弹，像穿上了一件死亡的马甲。他们像离弦的箭一样，迎着坦克的机枪火舌，义无反顾地冲向了正在耀武威威的坦克。
“轰！轰隆！”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冲在最前面的两辆坦克，变成了两团燃烧的火球，黑色的浓烟冲天而起。但那几名战士的身影，也永远地消失在了火光之中，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了。
李云龙在望远镜里，看到了这悲壮的一幕。他的手，死死地攥着，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血从指缝里渗了出来。他没有下令撤退。他知道，这颗“钉子”，必须在这里，流尽最后一滴血，才能为江北的主力，争取到最宝贵的时间。每一个小时，都无比珍贵。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夜。148高地，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血肉磨坊。
二月七日，星期三。
148高地，还在志愿军的手里。
但守卫阵地的那个加强营，也基本被打光了。还能拿起枪战斗的，不到一百人。弹药，也所剩无几。许多战士，都是从牺牲的战友和敌人的尸体上，捡来武器继续战斗。
天亮之后，美军没有再发动进攻，而是用飞机，投下了大量的传单。传单上，印着香喷喷的烤鸡、堆积如山的白面包和穿着比基尼的金发女郎，劝说阵地上的志愿军投降，去“温暖的战俘营享受和平”。
回答他们的，是阵地上幸存的战士，用缴获的勃朗宁重机枪，打出的一串愤怒的子弹。子弹追着那架低飞的飞机，把它打得冒出了一缕黑烟，仓皇逃窜。
李云龙知道，148高地的任务，己经完成了。它像一块烧红的铁，狠狠地烫了李奇微一下，让他不敢再轻易地向前猛冲。再守下去，就是全军覆没，毫无意义。
“撤。”他对着步话机，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下达了命令。
当夜，在另一支部队的接应下，148高地上最后的几十名幸存者，带着一身的硝烟和伤痛，像一群幽灵，悄悄地撤了下来。他们走的时候，把所有牺牲战友的遗体，都集中在了一起，埋在了主峰最深的一个坑道里。然后，他们引爆了预埋的炸药，把整个坑道，都炸塌了。
他们，要让这些英雄，与他们用生命保卫的阵地，永远地融为一体。
李云龙在后方的一个临时收容点，迎接了这些归来的勇士。他看着他们一张张被硝烟熏黑的、因为疲惫和悲伤而麻木的脸，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走上前去，一个一个地，紧紧地拥抱了他们。他能感觉到，那些年轻的身体，还在微微地颤抖。
二月八日，星期西。
在连续啃了几天硬骨头之后，李奇微似乎也变得更加谨慎了。他放慢了全面进攻的脚步，不再进行大规模的集团冲锋，转而采用一种更稳妥、也更恶毒的战术——“磁性战术”。
他派出了大量的摩托化小分队，以连排为单位，像无数只灵活的触手，在志愿军的防线前，来回地进行试探。他们不与志愿军打硬仗，一旦接触，就立刻后撤，像被磁铁的同极排斥一样，同时引导后方的炮火，进行精准的覆盖。
这种打法，让李云龙感到无比的难受。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浑身是劲的拳击手，却被对手用无数根绳子捆住了手脚，有力使不出。他的“疯狗”战术，在敌人这种“不粘锅”的打法面前，效果大打折扣。你冲上去，打不着人，反而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招来一顿炮火。
“他娘的，这是在放咱们的血啊！”在一个临时的作战会议上，李云龙一拳砸在了地图上，“他这是要用这种蚂蚁啃骨头的方法，一点一点地，把咱们的兵力，都消耗在这片废墟里！等把咱们的血放干了，再上来收尸！”
所有的指挥员，都沉默了。他们都感觉到了这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敌人，正在用他们绝对的机动优势和火力优势，牢牢地掌握着战场的主动权，逼着他们，按照他的节奏来打。
二月九日，星期五。
一份来自江北主力指挥部的电报，让本就紧张的气氛，更增添了几分凝重。
电报上说，侦察发现，敌人正在汉江下游，秘密地集结大量的舟桥部队和登陆艇。种种迹象表明，李奇微在用正面进攻吸引志愿军注意力的同时，很可能在策划一场大规模的侧翼登陆作战，企图复制“仁川登陆”的故技。
“这个老狐狸！”李云龙看着电报，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这是想从咱们的腰部，捅上一刀啊！一旦让他登陆成功，我们江北的防线，就会腹背受敌，全线崩溃！到时候，我们这几十万人，就得被他包了饺子！”
吴信泉和温玉成在电报里，也表达了同样的担忧。他们请求李云龙，尽快结束江南的阻击任务，率领后卫部队，返回江北，加强主力防线。
李云龙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知道，主力防线的安危，是全局的关键。但是，如果他现在就撤，那江南这片阵地，就等于白白送给了敌人，之前所有的牺牲，都将付诸东流。而且，还会让李奇微觉得，中国人，己经被他打怕了。
“再给我一天。”他对着电台，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就一天。一天之后，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带部队过江。但是，在走之前，我得再送给李奇微一份大礼！一份让他肉疼、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大礼！”
二月十日，星期六。
李云龙把他手里剩下的、所有还能打的“钉子”，都集结了起来。总共不到三个营的兵力，加起来，还凑不齐一个满编的团。
他要打一场反击。一场在所有人看来，都如同飞蛾扑火般的反击。
他选择的目标，是美军一个叫做“砥平里”的小镇。那里，是美军战线上的一个突出部，也是他们一个重要的补给和指挥中心。根据情报，那里驻扎着美军第二师的一个团，还有一个法国营，工事坚固，火力强大。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用一支疲惫不堪的、弹药匮乏的后卫部队，去主动攻击敌人重兵设防的支撑点，无异于以卵击石。
“你疯了！”当温玉成在电话里听到这个计划时，几乎是吼了出来，“这是自杀！我绝不同意！李云龙，我命令你，立刻带部队过江！”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李云龙的态度，比他还强硬，“这是命令！我告诉你，老温，这一仗，我不仅要打，还要打赢！我要让李奇微那个老小子看看，我李云龙的部队，不光会跑，更会咬人！而且，是咬住就不松口的疯狗！他不是想跟咱们玩‘绞肉机’吗？好！老子今天，就让他看看，谁才是那块更硬的骨头！”
当夜，在朝鲜战场上，发生了最不可思议的一幕。
就在美军以为志愿军后卫部队己经濒临崩溃，准备发起最后一击时，数千名志愿军战士，却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从西面八方，对灯火通明的砥平里，发起了猛烈的夜袭。
枪声，爆炸声，喊杀声，响彻了整个夜空。
李云龙亲自带着突击队，第一个冲进了砥平里的镇子。他手里提着冲锋枪，对着从帐篷里惊慌失措地跑出来的敌人，疯狂地扫射。
他要用这场战斗，告诉那个他从未谋面的对手：
中国人，是永远不会被吓倒的。想让中国人屈服，你，还不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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