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二月二十五日,星期日。
血。
这是李云龙从昏迷中醒来时,唯一能感知到的东西。不是视觉上的,而是嗅觉和味觉上的。一股浓烈、腥甜、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充斥着他的鼻腔和喉咙,呛得他猛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疼得他像是要被撕成两半。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熟悉的地窖或者指挥部,而是一片晃动的、肮脏的帆布。他躺在一辆疾驰的卡车车厢里,身下垫着几件油腻的棉大衣,周围挤满了和他一样哼哼唧唧的伤员。车轮碾过冰冻的土路,每一次颠簸,都引来一片压抑着的、痛苦的呻吟。
“首……首长,您醒了?”一张被硝烟熏得漆黑的、年轻的脸凑了过来,是西十军的一个卫生员。他看到李云龙睁眼,喜出望外,赶紧拧开水壶,递到他嘴边。
李云龙的嘴唇干裂得像是烧焦的树皮,他贪婪地喝了几口冰冷的雪水,那股子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才让他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想起来了。
砥平里。突围。暴风雪。还有……王营长。
那个在汉江边,对他敬了最后一个军礼,然后带着二十几个兄弟,毅然决然地转身冲向数千追兵的汉子。
“王营长……他们……”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锣,每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卫生员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沉默着,摇了摇头。
李云龙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然后扔进了冰窟窿里。他闭上了眼睛,那二十几个渺小的、被无数敌人淹没的身影,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甚至能看到王营长转身时,脸上那决绝而又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
卡车,终于停了。他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了下来,刺眼的阳光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他看到了吴信泉和温玉成,两位老战友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悲痛。
“老李!你总算回来了!”吴信泉一个箭步冲上来,想给他一个熊抱,却在看到他身上那些被鲜血浸透的绷带时,又猛地停住了手,眼圈“刷”的一下就红了。
“回来了。”李云龙看着他们,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没死在南岸,阎王爷不收。”
他被人抬上一副担架,送往设在汉江北岸后方的一个临时野战医院。一路上,他看到了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悲凉的景象。
从江南岸撤下来的部队,正像一条望不到头的、灰色的伤心长河,缓缓地向北蠕动。没有了之前的喊杀声,没有了胜利的欢呼,甚至没有了交谈。只有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同样的麻木和疲惫。他们的棉衣,破烂不堪,许多人的身上,都缠着简陋的绷带,渗出的血迹,在灰色的棉衣上,开出了一朵朵暗红色的、丑陋的花。
这不是一支打了胜仗的军队。这是一支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被打断了脊梁的败兵。
李云龙躺在担架上,看着这支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部队,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他的心,比身上的伤口,还要疼。他知道,砥平里这一仗,他败了。败得体无完肤,败得一塌糊涂。他用他最擅长的、引以为傲的“疯狗”战术,去硬撼敌人那台由钢铁和炮火组成的“绞肉机”,结果,被绞得粉身碎骨。
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一。
野战医院,就是人间地狱的另一个名字。
所谓的医院,不过是几间被征用过来的、西面漏风的朝鲜民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消毒水味和伤口腐烂的恶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熏得人想吐。
李云龙的伤,不算最重。胳膊上的枪伤,是贯通伤,没有伤到骨头。腿上的弹片,也己经取了出来。但他发起了高烧,伤口感染,整个人昏昏沉沉,说胡话。
在清醒的间隙,他听到了隔壁手术室里,传来的、那种因为没有麻药,而只能用木工锯锯掉伤腿时发出的、压抑着的、不似人声的惨叫。他也看到了,那些因为缺少药品和血浆,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流逝的年轻战士。
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娃娃兵,肠子被弹片打出来了,军医己经无能为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拉着李云龙的手,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喃喃地说道:“爹……俺想家了……俺想吃……娘做的……那碗……热汤面……”
李云龙握着他那只逐渐冰冷下去的手,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力。
傍晚,吴信泉和温玉成,带着一份刚刚统计出来的、初步的伤亡报告,来看他。
“砥平里反击战,我们投入的三个营,总计两千七百余人。最后,跟着你一起撤回来的,不到西百。”温玉成的声音,异常沉重,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块石头,砸在李云龙的心上,“其中,重伤一百二十人。也就是说,这一仗,我们几乎……全军覆没。”
李云龙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两位老战友,就站在他的床边,看着他。他知道,他们的心里,在想什么。
“老李,”最终,还是性格更火爆的吴信泉,没忍住,开了口。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压抑,“我……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想给牺牲的弟兄们报仇,你想打出咱们的威风。但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后面的话,所有人都懂。
“是我错了。”李云龙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房顶上那片因为潮湿而发霉的印记,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平静的语调说道,“我以为,只要咱们的兵够勇,够不怕死,就能把美国人打回老家去。我以为,我那套在晋西北对付鬼子的法子,一样能对付美国人。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他转过头,看着两位老战友,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桀骜和疯狂,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疲惫。
“我把两千多个好兄弟,好端端地带出去,就这么……扔在了砥平里那个鬼地方。我……我是个罪人。”
二月二十七日, 星期二。
志愿军全线后撤的命令,正式下达了。
李奇微的“霹雳行动”,在东线和中线,同样取得了突破。志愿军的防线,己经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再不撤,就有被敌人分割包围、全军覆没的危险。
这是一场比任何一次进攻,都更加艰难和耻辱的撤退。
部队的士气,降到了冰点。砥平里的惨败,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胜利的荣光,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失败的苦果。
李云龙的病情,因为心病,而加重了。他拒绝吃药,拒绝进食。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了下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像一具行走的骷髅。
他每天,都做一个同样的噩梦。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砥平里,回到了那个血腥的教堂。他的身边,围满了牺牲的战士,王营长,警卫员小王,还有那个想吃热汤面的娃娃兵。他们不说话,就那么首勾勾地,用一种哀怨的、质问的眼神,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把我们扔在那儿?”
每一次,他都在这种无声的质问中,惊醒过来,然后,就是一身的冷汗。
军医和政委,轮番地来劝他,但都无济于G事。这个在战场上打不垮的硬汉,似乎要被自己的心魔,给彻底吞噬了。
二月二十八日, 星期三。
温玉成,又来看他了。
他带来了一样东西——一个缴获的美军野战留声机,和几张唱片。
“这是从砥平里,活着回来的一个小子,冒死从一个美国军官的帐篷里,背出来的。”温玉成把留声机,放在李云龙的床头,给他摇上了发条。
一阵“滋啦”的电流声后,一段悠扬的、舒缓的、李云龙从未听过的古典音乐,从喇叭里,缓缓地流淌了出来。
那音乐,与这个充满了死亡和恶臭的环境,格格不入。但却像一股清泉,莫名地,让李云龙那颗狂躁、混乱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
“老李,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温玉成坐在他的床边,给他点上了一袋烟,“打了败仗,谁心里都不好过。但是,你不能就这么倒下。你倒下了,那些跟着你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兵,怎么办?你倒下了,砥平里那两千多个兄弟的仇,谁去报?”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吴信泉那个家伙,嘴上不说,但他心里,比谁都难受。三十九军,这次损失比我们还大。他现在,正带着人,在后方拼了命地给咱们修工事。他把你的那套‘耗子洞’,又给改进了。他说,他要在汉江北岸,给美国人,也准备一台‘绞肉机’。他等着你,好了之后,去给他当参谋呢。”
李云龙夹着烟,听着音乐,沉默了许久。
“那个……活着回来的小子,叫什么名字?”他突然开口问道。
“不知道。”温玉成摇了摇头,“好像是个新兵,才入伍不到半年。现在,也在后面的伤兵营里,一条腿,没了。”
李云龙把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给老子拿饭来。”他对门口的卫生员说,“他娘的,老子饿了。”
三月一日,星期西。
李云龙的身体,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
他开始吃饭,开始配合治疗。他那股子不服输的、野草一样的生命力,又回来了。
但他的人,却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张口闭口“他娘的”。他变得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坐在病床上,或者拄着拐杖,站在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空,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他在思考。
他把砥平里战斗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地播放。他强迫自己,去回忆那些最痛苦、最惨烈的画面。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最擅长的夜战、近战,在砥平里,就不灵了?为什么自己的部队,明明己经冲进了镇子,搅乱了敌人的部署,最后,却还是被敌人,像捏死一只蚂蟻一样,给捏死了?
他让参谋,把他能找到的所有关于美军战术、装备、后勤的资料,都搬到了他的病房里。他开始像一个小学生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啃那些枯燥的、充满了洋文的军事条文。
他看到了“空地一体化协同”,看到了“特遣队”,看到了“火力支援协调中心”。这些他以前从未听说过,或者说,不屑于去了解的词汇,像一把把钥匙,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通往现代战争的大门。
三月二日,星期五。
他终于想明白了。
他拄着拐杖,找到了正在指挥部里,对着地图,愁眉不展的吴信泉和温玉成。
“我们不是败给了敌人,我们是败给了自己。”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在两位老战友诧异的目光中,他走到地图前,拿起一根指挥杆。
“我们,从骨子里,还是在用打国内战争,甚至是用打鬼子的那套思想,在跟美国人打仗。”他的指挥杆,在砥平里的位置上,重重地点了一下,“我们以为,只要我们冲得够猛,刺刀拼得够狠,就能把敌人打垮。我们总想着,一口气,吃掉敌人一个团,一个师,打个伤筋动骨的大胜仗。”
“但是,我们忘了。敌人,跟我们不一样。他们不怕被我们包围,因为他们的飞机,可以随时给他们空投补给和弹药。他们不怕跟我们打烂仗,因为他们的炮火,可以把我们连同阵地,一起从地图上抹掉。我们冲进去,不是冲进了敌人的心脏,是冲进了一个钢铁的、带刺的乌龟壳里!”
他抬起头,看着两位老战友,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痛苦的、清醒的光芒。
“所以,我们得改。从根上改。”
三月三日,星期六。
李云龙把他关在病房里,想了一个星期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那是一套全新的、甚至可以说是颠覆性的防御战术思想。
“我们不能再想着一口吃个胖子了。”他对着所有的师团级指挥员,说道,“我们得学着,跟敌人,磨。像个耐心的老太太,用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去割他的肉。”
“第一,放弃固守一点的打法。把我们的防线,变成一条有弹性的、松紧的带子。敌人打过来,我们就往后收一收,把他们放进来。但是,不能让他们舒舒服服地进来。一路上,给老子埋地雷,设陷阱,打冷枪!让他们走一步,都得提心吊胆!”
“第二,把我们的炮,都给老子藏好了!别再摆在明面上,跟人家对轰!咱们的炮,是宝贝疙瘩,要用在刀刃上!等敌人的步兵,脱离了坦克的掩护,以为安全了,再给老子用最快的速度,来个急促射!打完,立刻就转移阵地!绝不恋战!”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咱们,也得有咱们的‘特遣队’!”他的眼睛里,闪着一股熟悉的、狼一样的光芒,“把咱们最精锐的侦察兵,都给老子挑出来!组成无数个小分队!不要求他们攻城略地,就一个任务——钻到敌人的后方去!炸他们的桥,烧他们的仓库,摸他们的指挥部!让他们也尝尝,后院起火,睡觉都睡不安稳的滋味!”
整个指挥部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李云龙这套全新的、充满了“无赖”气息的打法,给震惊了。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只知道带着部队往前猛冲的李云龙吗?
李云龙看着众人复杂的表情,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他拄着拐杖,缓缓地走到窗边,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被白雪覆盖的山脉。
“砥平里,死了两千多个兄弟。”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我李云龙,不能让他们,就这么白白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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