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萤火虫和月光带来的梦幻气息，很快被现实里更沉重的东西驱散。天气开始变得闷热而黏腻，天空总是堆积着厚厚的、灰蒙蒙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山雨欲来的征兆一天比一天明显。
林致远的眉头皱得比平时更紧。他每天都要抬头看好几次天色，检查教室的屋顶——那几片每年都要修补的瓦片是他最大的心病。他还抽空带着大一点的孩子，把学校院子里堆放的柴火搬到更干燥的角落，用塑料布盖好。
“看样子，今年这雨小不了。”老支书抽着旱烟，忧心忡忡地看着阴沉沉的天，“河滩那边水位看着涨了些，致远，你得盯紧点。”
顾星玥也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氛。她学着林致远的样子，把自己的东西和那些珍贵的书籍都用塑料袋包好，放在高处。
暴风雨是在一个午后突然袭来的。起初只是几声闷雷，紧接着，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暗沉下来，如同黑夜提前降临。狂风大作，吹得教室窗户哐哐作响，老槐树的枝叶疯狂摇曳，发出令人不安的呼啸声。
“快！放学！马上回家！”林致远当机立断，冲进教室厉声喊道。孩子们也感受到了恐惧，慌忙收拾东西。
然而，还是晚了。几乎是瞬间，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下来，很快就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天地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风声。雨水被狂风裹挟着，横着抽打在墙上、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
几个家住得远的孩子吓得脸色发白，站在教室门口不敢出去。这么大的雨，山路瞬间就会变成泥潭，根本没法走。
“回不去的就先留下！”林致远大声喊道，盖过风雨声，“都到中间那间教室去，那间屋顶最好！”
顾星玥赶紧帮着把孩子们转移到相对安全的教室。一共留下了五个孩子，包括丫丫和小花。孩子们挤在一起，看着窗外可怕的景象，眼中充满了恐惧。
突然，“哗啦”一声脆响，紧接着是孩子们惊恐的尖叫——办公室兼宿舍的那间屋子，有一扇窗户的玻璃被狂风裹挟的石子击碎了！狂风夹杂着雨水瞬间灌了进来！
林致远暗骂一声，抓起一块木板就想冲过去堵窗户。顾星玥想也没想，抓起墙角那块平时用来挡门的旧棉被：“用这个！堵得严实点！”
风雨太大，门几乎被风顶住推不开。林致远用肩膀猛地撞开门，狂风暴雨立刻劈头盖脸地打来，几乎让人站立不稳。顾星玥紧跟在他身后，两人顶着狂风，艰难地移动到破窗边。林致远用力将木板按上去，顾星玥立刻用湿透的棉被塞住缝隙，再用身体死死抵住。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们的全身，冷得刺骨。风雨的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将他们推开。林致远的手臂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他半个身子都湿透了，却寸步不让。顾星玥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抵着棉被，头发黏在脸上，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这一刻，没有男女之别，没有理念之分，只有并肩作战的两个人，共同对抗着自然的狂暴。
好不容易才暂时堵住了漏洞，屋里己经积了一层水，地面一片狼藉。林致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向同样狼狈不堪的顾星玥，眼神复杂：“没事吧？”
“没……没事！”顾星玥喘着气，声音在风雨声中有些发抖，却带着一股倔强。
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屋顶开始漏水了。先是几处滴答作响，很快，雨水就从瓦片的缝隙间渗透下来，变成细小的水流。中间教室的屋顶也开始告急，孩子们惊慌地躲闪着滴水的地方。
“拿盆和桶来接！”林致远指挥着，把办公室里所有能接水的容器都搬了过去。顾星玥和几个稍大的孩子手忙脚乱地安置着盆盆罐罐。
教室里很快响起了滴滴答答此起彼伏的声音，像一场杂乱的交响乐。孩子们躲在漏雨的缝隙间，吓得不敢动弹。
林致远爬上梯子，试图从内部堵住几处明显的漏水点，但效果甚微。雨水还是无孔不入地渗进来。他的脸色越来越沉，透着一种无能为力的焦灼。
顾星玥看着他在梯子上忙碌又徒劳的背影，看着孩子们惊恐无助的眼神，看着这间在风雨中飘摇的破旧校舍，心里充满了酸楚和一种强烈的无力感。理想、艺术、诗歌，在这样赤裸裸的自然伟力和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风雨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渐渐减弱。学校里己经到处是积水，接水的盆罐都快满了。每个人都浑身湿透，又冷又累。
雨势稍歇，林致远立刻查看情况。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远山深处的星盏 校舍后的土坡有轻微滑坡的迹象，冲下来的泥水堵住了排水沟，院子里的积水都快漫过台阶了。他二话不说，拿起铁锹就出去挖沟排水。
顾星玥安顿好孩子们，找来干毛巾给他们擦头发，又去小厨房，想看看能不能生火煮点姜汤驱寒。煤炉被溅进来的雨水打湿了，她折腾了半天，弄得一脸黑灰，才终于把火生起来。
当她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姜汤回到教室时，看到林致远满身泥水地回来，正蹲在地上检查一个孩子的裤腿——那孩子的裤脚被漏下来的泥水弄脏了。他的动作很仔细，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疲惫，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耐心。
“喝点姜汤吧，大家都驱驱寒。”顾星玥的声音有些沙哑。
林致远抬起头，看到她和那锅冒着热气的姜汤，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他帮着把姜汤分给孩子们，自己也端了一碗，默默地喝着。
热汤下肚，冰冷的身体才慢慢回暖。孩子们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甚至开始觉得这场经历有点“刺激”，小声地交流起来。
天色渐晚，雨虽然小了，但还没有完全停。留下的孩子们的家人都陆续冒着细雨赶来接孩子，看到学校里的狼藉和安然无恙的孩子，都对林致远和顾星玥千恩万谢。
送走最后一個孩子，学校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面对着一片狼藉的教室和办公室，精疲力尽的感觉才排山倒海般地涌上来。
顾星玥看着被雨水泡湿的地面、还在滴水的屋顶、满是泥浆的窗户，心情沉重得如同外面的天色。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份工作的艰辛和环境的严酷。
林致远默默地开始收拾，舀掉积水，扶正桌椅。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默而坚韧。
“林老师，”顾星玥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每年的雨季……都这么难熬吗？”
林致远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差不多。今年还算好的，至少墙没塌。”
他说得轻描淡写，顾星玥却听得心惊肉跳。
两人沉默地收拾着。顾星玥拿起那本被雨水溅湿了封面的《彩虹色的花》，心疼地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林致远看到了，沉默了一下，说：“晒晒还能看。”
收拾得差不多了，夜己经深了。风雨过后，山里的夜格外寂静，也格外寒冷。
顾星玥回到自己潮湿阴冷的房间，点燃油灯，看着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丝，久久无法入睡。今天发生的一切，像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回放。林致远顶风堵窗的背影、他检查孩子裤脚时的温柔、他面对狼藉时的沉默坚韧……每一个画面都如此清晰。
她敬佩他，也心疼他。同时，一个现实的问题也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浮现在她心头：她的支教期只有一年。如今，时间己经过去了大半。
当初她带着一点逃避和寻找意义的心情而来，现在，她找到了吗？她带来的那点“星光”，在这场风雨面前，似乎微弱得可笑。她走了之后呢？这一切沉重的担子，又将全部压回林致远一个人的肩上。孩子们刚刚接触到一点色彩和音乐的世界，会不会又重新归于沉寂？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舍和忧虑，像这夜间的寒气一样，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心底。她发现，自己开始害怕想象离开的那一天。
而隔壁房间，林致远同样没有入睡。他听着窗外持续的雨声，看着屋顶偶尔渗下的水珠，手里着一截被雨水泡得发白的粉笔。今天顾星玥毫不犹豫地冲过来和他一起堵窗户的样子，她一脸灰地煮出姜汤的样子，她看着湿透的绘本时心疼的样子……不断在他眼前浮现。
她和他见过的所有外来者都不一样。她娇气，却也能吃苦；她理想化，却也在努力融入；她带来的那些“无用”的东西，确实在孩子们心里点燃了不一样的火花。
可是，她终究是要走的。就像这场雨，来得再猛烈，也总会停，总会天晴。她属于山外那个更广阔、更明亮的世界。这里的艰难和沉重，不该成为束缚她的泥沼。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里泛起一种空落落的酸涩，比这雨后的夜晚更凉。
风雨暂时停歇，但更深的波澜，己在两人心底悄然涌动。关于未来，关于离别，像一片沉重的阴云，笼罩在刚刚共同历经风雨的两人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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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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