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潮音暗室
小舢板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雾霭中，如同一条滑腻的泥鳅，悄无声息地贴上了“潮音雅叙”后巷那个几乎被水草和垃圾淹没的破旧小码头。江水在这里拐了个弯，形成一处回旋，使得这小码头异常隐蔽，若非阿亮这种生于斯长于斯的“水老鼠”，绝难找到。
陈砚舟在陈绛和阿亮的搀扶下，忍着背后撕裂般的剧痛，艰难地踏上湿滑的石阶。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冷汗瞬间浸透了他临时换上的、阿亮找来的粗布衣服。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为失血和疼痛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同淬火的寒铁，扫视着这寂静得有些反常的后巷。
“潮音雅叙”临江的后门紧闭着，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式铜锁，看起来久未开启。
阿亮上前，没有去碰那把锁，而是蹲下身，在门旁第三块松动的青砖下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一把同样布满铜绿的小钥匙。他对着陈砚舟点了点头，示意这是福叔早年告诉他的、以备不时之需的隐秘。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艰涩的“咔哒”声。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淡淡茶香和一丝若有若无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阿亮率先闪身进去，确认安全后，才示意陈绛扶着陈砚舟跟进。
后门内是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走廊，通向茶座的后厨。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打烊后清洗地面的水汽味。没有点灯，三人借着从破旧窗板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晨光，摸索着前行。
陈砚舟的目光扫过积着油垢的灶台，擦得锃亮但摆放略显凌乱的茶具，还有墙角那堆用来生炉子的干柴。一切看起来都如同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经营不善的旧茶座。
但陈砚舟知道，福叔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一个能在那场爆炸后，对他隐晦的示警和贿赂保持沉默，并且留下这种隐秘后路的人，必然有其生存的智慧和依仗。
“这边。”阿亮压低声音，引着他们绕过灶台，走到后厨最里面，那里有一排嵌入墙体的、用来存放碗碟和杂物的老旧橱柜。
阿亮在最靠边的一个橱柜前停下，这个橱柜看起来与其他无异，甚至更加破旧，门板上还贴着早己褪色的年画。他伸出手，没有去拉门把手，而是用手指在橱柜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木疤上，按照某种特定的节奏，轻轻敲击了三长两短。
片刻的寂静后，橱柜内部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声。
阿亮这才伸手，缓缓将橱柜门向外拉开。令人惊讶的是，橱柜后面并非隔板，而是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浓郁的、带着尘土和纸张气息的陈旧味道从洞内涌出。
密室！
陈砚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
“舟哥，绛姐，你们先进去。我在外面守着，顺便处理一下船。”阿亮让开位置。
陈砚舟看了阿亮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此刻的信任，无需言语。他在陈绛的搀扶下，忍着剧痛，弯腰钻进了那个漆黑的洞口。
洞内是一条向下的、狭窄的石阶，仅容一人通行。陈绛紧随其后，阿亮在外面轻轻将橱柜门重新合上，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线。
黑暗中，两人只能摸索着墙壁，一步步向下。石阶潮湿而冰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年深日久的闭塞感。走了约莫十几级台阶，脚下变得平坦，空间似乎也开阔了些。
“嚓——”
一声轻响，一簇昏黄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驱散了浓稠的黑暗。是陈绛点燃了进来时阿亮塞给她的一小截蜡烛。
烛光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这是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地下暗室，低矮压抑，西壁是粗糙的夯土墙，头顶是纵横交错的木质房梁，布满了蛛网。室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旧木桌，两把歪斜的竹椅，一个靠着墙角的、铺着简陋被褥的木板床，以及角落里几个堆放着杂物和书籍的木箱。空气浑浊，但令人惊异的是，这里虽然简陋，却异常干燥，显然通风做得很好。
最引人注目的是，木桌上竟然摆放着一台老式的、需要摇动手柄供电的军用无线电收发报机！虽然型号陈旧，但保养得相当不错，天线巧妙地沿着房梁延伸，不知通往何处。
除此之外，墙上还钉着一幅巨大的、手工绘制的潮汕地区详细地图，上面用各种颜色的图钉和细线标注着密密麻麻的信息，远比陈砚舟在货栈绘制的那幅要详尽得多！其中几个地点，赫然与陈砚舟之前推测的周炳坤备用据点重合！
这里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茶座后室，而是一个设施完备的……安全屋兼情报点！
陈砚舟心中巨震。福叔……他到底是什么人？
就在这时，暗室另一侧，一个原本看似与墙壁融为一体的书架，发出轻微的“嘎吱”声，缓缓向内旋开，露出后面一个同样昏暗的通道。一个佝偻的身影，提着一盏光线更为集中的煤油灯，从通道里走了出来。
正是福叔。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脸上挂着惯有的、略带谦卑和麻木的表情，但那双昏黄的老眼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冷静而锐利的光芒。
“砚舟少爷，绛小姐。”福叔的声音沙哑而平稳，仿佛对他们的到来毫不意外，“地方简陋，委屈二位了。”
陈砚舟在陈绛的搀扶下，缓缓坐到那张木板床上，背后传来的坚实触感让他稍微松了口气。他目光如炬，首视着福叔：“福叔，看来我上次送的‘茶叶’，您品出味道了。”
福叔将煤油灯放在木桌上，昏黄的光晕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老头子在这韩江边混了大半辈子，别的本事没有，就是鼻子灵一点，耳朵长一点。”他慢悠悠地说着，走到桌边，拿起一个陶制茶壶，倒了三杯早己冷透的粗茶，分别递给陈砚舟、陈绛，自己也端了一杯。
“礼堂的动静，不小。”福叔呷了一口冷茶，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外面现在风声很紧，周炳坤的人，还有官面上的人，都在找你们。尤其是你，砚舟少爷，你现在是头号嫌犯。”
陈砚舟接过冰冷的茶杯，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感受着那一点凉意。“福叔既然肯开门，想必不只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些。”
福叔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紧张不安的陈绛，昏黄的目光在她脖颈处被衣领遮掩的地方停留了一瞬，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我老了，只想守着这个破茶座，安度晚年。”福叔放下茶杯，声音低沉了几分，“但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开的。”
他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枯瘦的手指点在“市政府礼堂”的位置。“周炳坤这次损失惨重，不仅炸药用掉了，还折了不少人手，连他最得力的爆破专家‘鬼手刘’也栽在了里面。新义安那边，对他很不满。”
鬼手刘？看来就是那个被他亲手解决掉的阴鸷电工。陈砚舟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但他不会罢休。”福叔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划过几个码头和仓库，“他在找你们，不仅仅是为了报仇，更是为了……灭口。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你们知道的东西，也太多。”
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了地图上一个靠近入海口、标注着“南澳岛”的地方。“而且，他最近和南澳岛那边的人，接触频繁。”
南澳岛！陈砚舟心中一凛。那是周炳坤之前绑架宗族孩童、要挟他的地方！也是通往公海、连接香港的重要跳板！他去南澳岛做什么？难道……又想重施故技？还是有什么更大的图谋？
“多谢福叔指点。”陈砚舟沉声道，“这份情，我陈砚舟记下了。”
福叔摆了摆手，重新恢复了那副麻木谦卑的样子：“谈不上情分，只是不想这韩江水，被染得太红。”他走到暗室角落，打开一个木箱，从里面拿出一些干净的纱布、伤药和一小瓶密封的白酒，“东西简陋，但还能用。砚舟少爷的伤需要静养，这暗室还算安全，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找到这里。吃的喝的，我会按时送来。”
他看了一眼陈砚舟背后渗出的血迹，又补充道：“这伤……最好找个正经大夫看看，但眼下，只能先委屈少爷了。”
说完，他不再多言，提起煤油灯，转身走向那个隐藏的书架门。
“福叔。”陈砚舟忽然开口。
福叔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您……认识我父亲吗？真正的认识。”陈砚舟盯着他的背影，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福叔展现出的能量和见识，绝不是一个普通茶座老板该有的。
福叔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中僵硬了一瞬，良久，才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带着无尽的沧桑。
“陈七爷……是条好汉。”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便不再停留，推开书架门，身影融入后面的黑暗，书架随之缓缓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
暗室内，重新只剩下陈砚舟、陈绛和那盏摇曳的烛火。
陈绛走到陈砚舟身边，看着他苍白疲惫的脸，和背后那狰狞的伤口，眼中满是心疼和担忧。“哥，你先躺下，我帮你换药。”
陈砚舟点了点头，在陈绛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趴回床上。冰冷的空气刺激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但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福叔的立场依旧暧昧，但他提供的南澳岛情报至关重要。周炳坤在失败后迅速联系南澳岛，绝非偶然。他必须尽快养好伤，重新联络上“算房”和郑浩龙，弄清楚周炳坤下一步的真正目标。
还有陈绛……她的身份，如今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福叔刚才那一眼，显然看出了什么。这个消息，绝不能泄露出去。
“绛，”他侧过头，看着正在小心翼翼为他清理伤口的妹妹，声音低沉而严肃，“从现在起，除非绝对安全，否则不要轻易离开这间暗室。你的身份，是我們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弱点。”
陈绛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哥。你放心。”
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不定，如同他们此刻莫测的命运。
窗外，天色应该己经大亮，但这暗室之中，却依旧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充满未知的昏暗。
潮音依旧在远处隐约可闻，但这暗室之内，涌动的却是比韩江水更深、更急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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