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困兽犹斗
暗室的门被推开时，带进来的不仅是阿亮身上湿冷的潮气和硝烟味，更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舟哥……”阿亮的声音嘶哑，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混合着黑灰，一片狼藉，“是……是货栈！‘鸿昌号’……完了！他们用了炸药，首接从水里摸上来，炸了泊位和主仓库！我们的人……死了七个，伤了好几十……刚运到的、准备用来跑新航线的那批南洋货……全没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砚舟的心脏。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才勉强支撑住瞬间被抽空力气的身体。背后刚刚愈合的伤口仿佛再次裂开，传来一阵阵虚幻的剧痛。
七个兄弟……那批几乎掏空了他所有隐秘积蓄的货……
完了。他辛辛苦苦、冒着巨大风险刚刚搭建起来的架子，被人用最粗暴、最彻底的方式，一脚踹得粉碎！
“谁干的？”陈砚舟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让一旁的陈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现场……现场留下了这个。”阿亮颤抖着手，递过来一块被火烧得卷曲、却依旧能辨认出些许纹路的靛蓝色土布碎片。“是……是九公身边近卫常穿的那种料子……”
靛蓝土布！祠堂！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粉碎。不是周炳坤，不是“海鬼张”，而是来自宗族内部，来自那个他名义上仍要尊称一声“九公”的人！
一股混杂着暴怒、悲凉和彻骨冰寒的气息，从陈砚舟身上弥漫开来。他缓缓抬起手，接过了那块焦黑的布片，指尖着粗糙的纹理，仿佛能感受到其主人那冰冷的杀意。
原来，所谓的“清理门户”，所谓的“闭祠休养”，都是在为这一刻做准备！九公根本就没想过让他这个“变数”真正成长起来！他之前的隐忍，他的暗中布局，在九公眼中，恐怕都成了必须铲除的威胁！
“祠堂……现在什么情况？”陈砚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
“祠堂大门依旧紧闭，但守卫明显增加了，都是生面孔，眼神很凶。”阿亮抹了把脸，“外面都在传，说是……说是舟哥您引来的仇家报复，毁了宗族产业，九公正在召集族老，要……要开祠堂，议您的罪！”
恶人先告状！不仅要毁他的根基，还要夺他的名分，将他彻底打落尘埃！
陈砚舟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迷茫与犹豫，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他看了一眼桌上那把重新背负起来的龙头刀，暗红色的刀鞘在烛光下泛着幽光。
退无可退，那便……无需再退！
“阿亮，”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立刻去找阿明，让他动用一切关系，散出消息去——就说我陈砚舟，今夜子时，要回祠堂，拜见九公，当面陈情！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他要逼宫！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开这层虚伪的面纱！
阿亮愣住了：“舟哥！这太危险了！祠堂现在就是龙潭虎穴！”
“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陈砚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然，怎么对得起九公这份‘厚礼’？”他看向陈绛，“绛，你留在这里，守着电台，有任何异动，按我们约定的方式通知我。”
“不！哥，我跟你一起去！”陈绛急道，眼中满是担忧。
“听话。”陈砚舟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深邃，“有些路，只能我一个人走。你在这里，就是我最强的后援。”
陈绛看着哥哥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咬了咬牙，最终重重点头：“好！我等你消息！”
子时，夜黑风高，暴雨初歇。
祠堂所在的村落，一片死寂，唯有祠堂方向灯火通明，飞檐下的鱼灯在湿冷的夜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鬼影。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刷得泛着幽光，沿途巷口，隐约可见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气息彪悍，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黑暗。
陈砚舟独自一人，踏着湿滑的石板，一步步走向那座他从小视为圣地、如今却充满杀机的祠堂。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的工装，背后负着用粗布包裹的龙头刀，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平静，唯有左眉骨那道疤痕，红得刺眼。
没有隐藏，没有迂回，他就这样堂堂正正地，走到了祠堂那两扇沉重的大门前。
“站住！”门口西名穿着靛蓝土布衫、手持砍刀的壮汉厉声喝道，眼神凶狠。
陈砚舟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陈氏不肖子孙砚舟，求见族长九公。”
“九公不见客！滚回去！”为首一名壮汉上前一步，手中砍刀指向陈砚舟，语气蛮横。
陈砚舟看都没看他手中的刀，只是微微提高了声音，确保声音能穿透门板，传入祠堂之内：“砚舟今日归来，只想问九公三件事！一问，我父陈七，为何死于非命？二问，族谱暗页，记载何等龌龊？三问，今夜码头血案，祠堂靛蓝布片从何而来？！”
他的声音清朗，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去老远，显然惊动了祠堂内外无数双耳朵。
“放肆！”那壮汉脸色一变，举刀便要劈下！
就在此时！
“吱呀——！”
祠堂沉重的大门，缓缓从里面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从门缝后传来：“让他进来。”
是九公的声音！
门口守卫愣了一下，悻悻地收回刀，让开了道路。
陈砚舟面无表情，迈步跨过了那高高的门槛，走进了祠堂院内。
院内，气氛更是肃杀。天井里站满了人，除了那些穿着靛蓝土布衫、眼神冰冷的陌生守卫外，还有几位族中辈分极高的叔公，坐在廊下的太师椅上，神色各异，或凝重，或漠然，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独自走入的陈砚舟身上。
正厅大门洞开，里面香烟缭绕，长明灯摇曳。陈九公独自一人，端坐在正中央的太师椅上，依旧是一身靛蓝土布衫，手里盘着核桃，昏黄的目光透过缭绕的烟雾，落在陈砚舟身上，深邃得如同古井。
“砚舟，你回来了。”九公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陈砚舟在院中站定，与正厅内的九公遥遥相对。他没有行礼，只是微微颔首：“九公，我回来了。”
“你刚才在外面，喊的那三句话，是什么意思？”九公慢慢盘着核桃，咔哒作响。
“字面意思。”陈砚舟目光如炬，毫不避让地迎上九公的视线，“我想请九公，当着列祖列宗和各位叔公的面，给我，也给死去的兄弟，一个交代。”
“交代？”九公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你想要什么交代？你引狼入室，招致周炳坤报复，毁我宗族码头，害死族人性命！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你倒先来向我要交代？”
颠倒黑白，倒打一耙！
陈砚舟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引狼入室？周炳坤觊觎码头非一日两日，九公当初不也曾主张‘合作’？至于报复，”他目光扫过院内那些陌生的守卫，“若真是周炳坤所为，为何现场会留下祠堂近卫的布料？难道周炳坤手下，也流行穿我陈家的靛蓝土布？”
此言一出，院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哗然！几位叔公交换着眼色，显然对此并不知情。
九公盘核桃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神骤然变得锐利：“一块破布，能说明什么？或许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
“栽赃嫁祸？”陈砚舟向前踏出一步，气势陡然提升，“那敢问九公，我父亲陈七，当夜在码头与周炳坤的人争执，为何无人援手？为何他死后，族谱暗页便恰好被我‘偶然’发现？为何我稍有动作，身边便内鬼频出，连祖传的龙头刀也被人动了手脚？！”
他每问一句，声音便提高一分，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九公！您口口声声为了宗族，为了香火！可您做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为了清除异己，掩盖您和某些人见不得光的秘密？！1942年的交易，被掳走的‘特殊血脉’……这些，您敢不敢当着祖宗的面，说清楚？！”
“住口！”九公猛地一拍椅子扶手，霍然站起，佝偻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威压，眼中杀机毕露！“黄口小儿，满嘴胡言！污蔑族长，亵渎祠堂，按族规，当沉江处死！”
随着他话音落下，院内那些靛蓝土布守卫纷纷拔出腰刀，寒光闪烁，将陈砚舟团团围住！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到了动手的边缘！
陈砚舟看着那些逼近的刀锋，又看了看正厅内面色铁青、杀意己决的九公，心中最后一丝对宗族、对长辈的幻想，彻底破灭。
他缓缓抬手，解开了背后粗布的结。
暗红色的龙头刀，在祠堂森严的灯火下，露出了它狰狞的全貌。刀身那特有的暗红光泽，仿佛因为感受到了主人的杀意和决绝，而微微流动起来。
“沉江？”陈砚舟握住冰冷的刀柄，缓缓将刀抽出寸许，暗红色的刀锋反射着跳跃的灯火，映亮了他冰冷如霜的脸，“那就要看九公您……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困兽犹斗，其势更烈！
这一刻，祠堂不再是供奉祖灵的圣地，而是变成了生死搏杀的战场！
算盘与刀锋的终极对决，终于在这象征着宗族权力核心的祠堂之内，轰然引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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