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六章：血雾晨昏
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只有远处追兵手电筒晃动的光柱，像毒蛇的信子，在迷宫般的巷道间舔舐。陈砚舟背着阿耀——那名刚刚救出的、奄奄一息的子弟——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角落里格外清晰。陈绛紧随其后，短刺紧握，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她的感官绷紧到了极限，如同在钢丝上行走。
阿耀伏在陈砚舟背上，微弱的呻吟断断续续，温热的血不断浸透陈砚舟的肩背，带着生命流逝的触目惊心。
“哥……放下我……”阿耀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血沫的哽咽，“你们……快走……”
“闭嘴！”陈砚舟低喝，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陈家没有丢下兄弟的先例！”他咬紧牙关，调整了一下背负的姿势，让阿耀不至于太痛苦，脚下的速度却不敢有丝毫减慢。
陈绛默不作声地赶上几步，伸手托住阿耀下垂的腿，分担了一部分重量。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并肩作战的默契在黑暗中无声流淌。
他们依照老鼠明提供的模糊信息，向着城寨更深处、那片连地头蛇都很少涉足的废弃区域亡命奔逃。这里的建筑更加破败歪斜，几乎看不到灯火，只有垃圾堆积如山，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脚下的路不再是石板或水泥，而是板结的垃圾和淤泥，深一脚浅一脚。
身后的追喊声似乎被复杂的巷道暂时阻隔，但并未远去。和胜和的人像跗骨之蛆，绝不会轻易放弃。
终于，在一排几乎要坍塌的破屋后面，他们找到了老鼠明描述的那个地方——一个半埋在地下的、曾经的防空洞入口，被破烂的木板和废弃的家具半掩着，若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陈砚舟小心地将阿耀放下，由陈绛警戒，他用力搬开沉重的杂物，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合着铁锈、尘土和陈年霉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我先下。”陈砚舟没有丝毫犹豫，拔出匕首，率先钻了进去。洞口下方是一段陡峭的水泥台阶，布满湿滑的苔藓。他摸索着向下，确认暂时安全后，才低声道：“下来，小心。”
陈绛小心地搀扶着几乎失去意识的阿耀，艰难地将他挪进洞口，陈砚舟在下面接应，两人合力，才将阿耀安置在台阶下的平地上。
最后，陈绛也闪身而入，并从内部将洞口重新用杂物小心遮掩好。
黑暗，彻底的黑暗笼罩下来。只有三人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陈砚舟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根珍贵的鱼油蜡烛和火柴。嗤啦一声，微弱的火苗燃起，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映照出三人狼狈而疲惫的脸，以及阿耀那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面容。
这处地下空间不大，约莫十来个平方，似乎是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小型防空掩体，角落里堆着一些腐朽的木箱和破烂的麻袋，空气污浊，但至少暂时隔绝了外面的杀机。
“必须给他止血。”陈绛蹲下身，撕开阿耀早己被血浸透的衣衫。触目惊心的伤口暴露出来，多是钝器击打和利刃切割的痕迹，左腿膝盖处更是扭曲变形，显然是被硬生生打断的。
陈砚舟眼神一暗，怒火与悲痛在胸中翻涌。他迅速从自己内衫撕下相对干净的布条，又找出随身携带的、用油纸包着的伤药——这是潮汕老家带来的土方金疮药，效果尚可，但面对如此重伤，也只是杯水车薪。
两人默契地配合着，清理伤口，敷药，包扎。阿耀在剧痛中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模糊的音节。
“阿耀，撑住。”陈砚舟握着他冰凉的手，低声道，“我们一定会带你回家。”
阿耀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看着陈砚舟，又看了看陈绛，嘴角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表达什么，最终却化为一缕无声的叹息，再次陷入昏迷。
包扎完毕，陈砚舟和陈绛也几乎虚脱，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蜡烛的火苗摇曳不定，在墙上投下晃动的人影。
“他的伤……太重了。”陈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内腑恐怕……”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在这种缺医少药的环境下，阿耀生存的希望极其渺茫。
陈砚舟沉默着，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何尝不知？但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不能放弃。
“老鼠明不可靠。”陈绛换了个话题，眼神锐利，“他给的地点太准了，像是……故意引我们来这里。”
陈砚舟点了点头，眼神深邃：“我知道。但他贪财，而且我们暂时还有利用价值。他或许想借我们的手对付和胜和，或者……另有所图。不过眼下，这里确实是唯一的藏身之所。”
他顿了顿，看向那摇曳的烛火：“等天亮，风声稍缓，我们必须想办法弄到消炎药和绷带。还有……得搞清楚‘丽都’那边，‘黑潮组’到底想干什么。周炳坤临死前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嗯。”陈绛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昏迷的阿耀身上，眼神复杂。这个为了家族几乎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年轻人，让她想起了很多，关于忠诚，关于牺牲，关于这个血脉相连却又充满背叛与阴谋的家族。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地下掩体隔绝了大部分声音，但偶尔，还是能听到头顶地面上传来的、模糊的脚步声和叫嚷，提醒着他们危险并未远离。
后半夜，阿耀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开始说明话，断断续续地喊着“阿爸”、“七叔”、“砚舟哥”……还有模糊的“小心”、“有内鬼”……
陈砚舟和陈绛轮流用湿布给他擦拭额头降温，但效果甚微。药品的匮乏和恶劣的环境，正在一点点吞噬阿耀本就微弱的生命力。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阿耀突然清醒了片刻。他的眼神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回光返照的亮光。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守在一旁的陈砚舟和陈绛。
“砚……砚舟哥……”他声音微弱，却清晰了不少，“……小心……九公……他……他的人和……和香港这边……有联系……”
陈砚舟心中巨震！九公！家族内部果然还有潜藏的黑手！甚至可能与香港的势力有勾结！
阿耀喘了几口粗气，继续艰难地说道：“……‘神龛’……不只是……实验室……钥匙……是……是血脉……我们的……血……”
他的话如同惊雷，在陈砚舟和陈绛耳边炸响！
血脉？我们的血？
难道“神龛”的激活，或者里面的东西，与陈氏宗族的血脉有关？那本族谱暗页记载的“特殊血脉”研究……周炳坤提到的“活体样本”……
无数的线索碎片似乎在这一刻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更加深邃恐怖的真相！
“阿耀！说清楚！什么血脉？怎么回事？”陈砚舟急切地追问。
但阿耀眼中的亮光正在迅速黯淡下去，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用尽最后力气，吐出几个模糊的字：“……小心……身……边……”
手臂无力地垂下。
那双刚刚还透露出重要信息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凝固着未尽的话语和深深的担忧。
陈砚舟探了探他的鼻息，一片死寂。
阿耀，死了。
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下掩体里，在黎明即将到来的前一刻，带着未及说出的秘密，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陈砚舟缓缓收回手，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紧绷的身体和眼中翻涌的悲痛与怒火，却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窒息。
陈绛默默地看着阿耀安详却又带着遗憾的遗容，然后目光转向陈砚舟。她看到哥哥的肩膀在微微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极力压抑的、如同火山即将喷发前的震颤。
蜡烛，恰在此时燃尽。
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彻底的无边黑暗吞噬了一切。
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与死亡气息。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但笼罩在他们头顶的迷雾，却因为阿耀临死前透露的只言片语，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杀机西伏。
九公的残余势力？血脉的奥秘？身边的……是谁？
黑暗之中，陈砚舟的眼睛，却如同淬了火的寒星，缓缓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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