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暮春，潮湿而闷热。潮汕某县的一个普通村落里，夕阳的余晖将土坯房的影子拉得老长。陆家院子里，陆母正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坐在小凳上费力地缝补着一件旧衣裳。女儿陆小娟蹲在一旁喂鸡，时不时担忧地看一眼母亲日渐佝偻的背脊。
自从儿子陆子轩一年多前杳无音讯后，这个家就像塌了半边天。陆父本就沉默寡言，如今更是终日愁眉不展，在地里埋头苦干，仿佛想用身体的疲惫麻痹内心的痛苦与焦虑。陆母的头发白得更快了，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有在小女儿面前，才强打起精神。
“阿妈，哥他……到底去了哪里？”小娟忍不住，又一次问出了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陆母手一颤，针尖刺破了手指，渗出一粒血珠。她默默将手指含在嘴里，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莫问啦，你哥……会平安的。”
这话，她自己说出来都缺乏底气。逃港，九死一生，她听说了太多悲惨的故事。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生产队队长的声音：“陆家的，有你们家的东西！公社转过来的！”
陆母和小娟都是一愣，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茫然。他们家成分普通，几乎没有什么外地亲戚，谁会寄东西来？
陆母连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和小娟一起走到院门口。队长手里拿着一个毫不起眼、甚至有些脏兮兮的干货布袋，脸上也带着几分疑惑。
“呐，说是给你们的，从……从外面转了好几道手才到的。”队长压低了点声音，将布袋递过来，眼神里带着探究，“看看是啥，没啥问题吧？”
“多谢队长，麻烦您了。”陆母心里七上八下地接过布袋，感觉入手有些沉。
队长也没多停留，嘱咐了一句“有啥事及时汇报”便离开了。
母女俩回到屋里，关上门，心情紧张地打开布袋。里面首先是一个粗糙的信封，然后是一个油纸包。小娟拿起油纸包，入手沉甸甸的，她小心翼翼地打开。
当那一叠叠捆扎整齐、印着陌生头像和“香港上海汇丰银行”字样的绿色纸币暴露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时，母女俩都惊呆了，呼吸仿佛瞬间停止！
钱！这么多钱！她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那纸币的质感、印刷的精美，都透着一种与她们生活格格不入的遥远气息。
“这……这是……”陆母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那油纸包。
小娟也吓傻了，结结巴巴地说：“是……是钱？港币？”
震惊过后，是更深的恐惧。在那个年代，普通家庭突然收到来自“外面”的巨款，带来的第一反应绝不是喜悦，而是恐慌！这钱的来路？会不会惹上麻烦？
“信！阿妈，有信！”小娟眼尖，看到了那个信封。
陆母颤抖着撕开信封，取出里面那张薄薄的信纸。当她看到开头“母亲大人膝下”那几个熟悉的、略显笨拙的字迹时，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是儿子！是子轩的字！他还活着！
她强忍着激动和泪水，就着昏暗的灯光，一字一句地往下读。信很短，语气克制，但她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文字，看到儿子写信时那隐忍的表情。
“一切安好……小有积蓄……贴补家用……勿要劳累……切勿耽搁（妹妹）读书……无需回信……”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陆母的心上。平安，是的，儿子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可是……“小有积蓄”？这厚厚一沓港币，恐怕有几千块，这叫“小有积蓄”？他在外面到底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是不是吃了很多苦？为什么不能细说？为什么不能回信？
无数个疑问和担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阿妈，是哥哥的信吗？他说什么？他在哪里？”小娟急切地摇着母亲的手臂，她也认出了哥哥的笔迹，小脸上又是激动又是害怕。
陆母一把搂住女儿，眼泪止不住地流，声音哽咽：“是你哥……他还活着……他很好……他寄钱回来了……”
她不敢说出“香港”两个字，只是重复着“他还活着”、“他很好”。这消息本身，就足以让这个濒临绝望的家庭重新燃起希望，但那笔来路不明的巨款和信中透出的神秘与禁忌，又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心头。
晚上，陆父从地里回来，看到那封信和那笔钱，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也红了眼眶，蹲在门口，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久久无言。
喜悦、担忧、恐惧、迷茫……种种复杂的情绪在这个小小的农家院落里交织、弥漫。
最终，陆父掐灭了烟头，站起身，用沙哑的声音做出了决定：“钱……藏起来，谁也不能说。信……烧掉。”
他拿起那封信，又仔细看了一遍，仿佛要将儿子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然后，颤抖着手，将信纸凑到了煤油灯的火苗上。
橘红色的火舌迅速吞噬了那张承载着平安与牵挂的薄纸，化为灰烬。
“子轩还活着，这就是最好的消息。”陆父对妻女说，语气沉重却带着一丝坚定，“他在外面……定然不容易。这钱，我们不能乱花，留着，给小娟读书，应急。”
他看着黑暗中沉默的妻女，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安慰她们，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他让勿念，我们就……暂且勿念。等他能在光天化日下回来的那天。”
那一夜，陆家三人几乎无眠。巨大的惊喜和更巨大的忧虑，让他们辗转反侧。
远在香江的陆子轩并不知道，他那封匿名家书和五千港币，在彼岸的家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又带来了怎样五味杂陈、希望与恐惧并存的漫长夜晚。
他播下了一颗种子，却不知它将在怎样的土壤和风雨中，悄然生长。
（第西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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