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坐落于江之南,湖之东,沃野千里,素有“江南福地”之美誉。其名“常熟”,源于土地肥沃,岁岁丰稔,无水旱之忧。这片土地的历史,远不止于其县名的美好寓意,它承载着吴文化滥觞的古老记忆,见证了江南经济的千年繁盛,孕育了冠绝一时的文化高峰,亦经历了血与火重生。自西晋置县,至清末风雨飘摇,一千六百余年的县域史,宛如一幅瑰丽而厚重的长卷,记录了一个江南县邑的生命脉络与时代变迁。
第一章:远古滥觞与建县之初(西晋至南北朝)
常熟地区的文明史,可以追溯到商末周初。相传,周太王古公亶父之长子泰伯、次子仲雍,为避让王位,自岐山奔赴东南,断发文身,融入荆蛮,创立了勾吴古国。仲雍卒后,葬于虞山,后世为纪念这位吴文化始祖,便称此山为“虞山”,常熟亦因此有了“虞”的简称。虞山之麓,弦歌不绝,成为了吴地文明的摇篮。春秋时期,此地为吴国腹地,孔子七十二贤弟子中唯一的南方弟子言偃(字子游),便出生于此。他学成归来,在虞山兴办教育,以礼乐教化乡里,开启了常熟崇文重教的千年风尚,后人尊其为“南方夫子”,其墓亦在虞山。吴国灭亡后,此地先后属越、属楚。秦行郡县制,地属会稽郡。汉承秦制,设海虞县。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江东一带在孙氏政权的经营下,相对安定,经济得以开发。然而,常熟作为一个独立的行政建置,则要等到天下重归一统的西晋时期。西晋太康西年(公元283年),析海虞县之虞乡、福山、兴福、永义、升平、丰乐、孝德、合浦八乡,另置一县,因县治依虞山而立,故名为虞山县。这标志着常熟县域历史的正式开端。
西晋的统一极为短暂,“八王之乱”与“永嘉之乱”接踵而至,中原板荡,衣冠南渡。大批北方士族、民众为避战火,迁徙至江南。这次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深刻地改变了江南的社会面貌。常熟地处太湖平原,河网密布,土地肥沃,吸引了大量移民前来垦殖。他们带来了中原地区先进的生产技术和耕作经验,与本地居民共同开发,使得常熟的农业生产水平得到了显著提升。
进入南北朝时期,政权更迭频繁,但江南地区的经济开发并未停滞。刘宋大明元年(公元457年),为避讳,虞山县一度改名为南虞县。南梁时期,佛教兴盛,梁武帝萧衍笃信佛教,大兴寺庙。在此背景下,邑人、太子舍人萧励舍宅为寺,于大同五年(公元540年)在城内肇建妙智寺(后称“大悲寺”),成为常熟历史上最早的官办寺院之一。而虞山之南的兴福寺,其历史更为久远,始建于南齐,初名“大悲寺”,后因寺后有破龙涧,俗称“破山寺”,至唐代方更为现名。这些古刹的建立,不仅是宗教传播的标志,也成为地方文化与艺术的中心。
南朝梁代,析南虞县部分乡镇,始置常熟县。关于“常熟”县名的由来,《元和郡县图志》记载:“以地名常熟,故名。县东北有常熟乡,地高,岁无水旱之灾,人给家足,故曰常熟。” 这一名称,精准地概括了这片土地得天独厚的自然禀赋,也预示了其未来作为“鱼米之乡”的繁荣前景。自此,“常熟”之名,穿越千载,沿用至今。
总览这一时期,从西晋建县到南北朝终结,常熟完成了其作为独立行政区划的奠基。在动荡的时代背景下,凭借优越的地理条件和北方移民潮带来的动力,其农业经济得到了初步但至关重要的发展,为日后的腾飞储备了能量。儒、释、道文化的传入与融合,则为此地注入了最初的文化基因。
第二章:盛世荣光与区域枢纽(隋、唐、五代)
隋朝的统一,结束了长期的分裂局面。隋文帝开皇九年(公元589年),常熟县并入吴县,短暂地失去了独立建置。但随着隋炀帝开凿大运河,苏州成为运河线上重要的交通和经济中心,常熟虽不首接濒临运河主干道,但通过发达的内河水系与之相连,被纳入了全国性的交通网络,其经济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开始凸显。
唐代,国祚绵长,国力鼎盛,常熟迎来了其历史上的第一个黄金发展期。武德七年(公元624年),常熟县恢复建置,隶属于苏州。唐代安定的社会环境和开明的政策,极大地促进了农业生产的发展。常熟地区的水利设施得到进一步完善,圩田得到普遍推广,粮食产量大幅提高,成为名副其实的“苏湖熟,天下足”的重要组成部分。
农业的繁荣,带动了手工业的兴起。常熟的纺织业在唐代己初具规模,所产丝绸、麻布品质优良。同时,制盐业也是地方经济的重要支柱,沿江靠海的地理位置为其提供了便利。商业随之活跃,县城之内,商铺林立,市井繁荣。
唐代是诗歌的时代,常熟的山水风物,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驻足流连。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诗人常建。他的一首《题破山寺后禅院》,千古传诵: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诗中所描绘的破山寺(兴福寺),意境清幽,禅意深远,使这座藏于虞山深处的古刹名扬天下,成为常熟最具代表性的文化地标之一。此外,刘长卿、韦应物等著名诗人,也曾到访常熟,留下了赞美其风光的诗篇。文化的繁荣,与经济的富庶交相辉映,共同塑造了唐代常熟的盛世景象。
唐末,藩镇割据,天下重陷混乱。然而,地处东南的常熟,却在钱镠建立的吴越国治下,得以偏安一隅,享受了近百年的和平与稳定。钱氏三世五王,奉行“保境安民”的国策,大力兴修水利,鼓励农桑,发展贸易。常熟作为吴越国的重要州县,继续保持着经济发展的良好势头。吴越王钱镠及其后继者笃信佛教,在境内广建寺塔,常熟的佛教文化在此时期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这段相对和平的时期,使得常熟乃至整个江南地区,在北方饱受战乱之苦时,能够积蓄力量,为其在宋代经济文化地位的全面超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第三章:江南鼎盛与人文渊薮(宋、元)
两宋三百余年,是中国经济与文化发展的又一高峰,而江南地区无疑是这顶桂冠上最璀璨的明珠。常熟在这一时期,无论是经济实力还是文化成就,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北宋时期,常熟的农业生产技术进一步提升,单位亩产量位居全国前列。经济作物的种植日益广泛,特别是棉花,开始在常熟地区引种,为日后棉纺织业的兴起埋下了伏笔。手工业方面,丝织业愈发精良,出现了专门从事某一生产环节的作坊。随着商品经济的空前繁荣,常熟县城和周边的一些集镇,如福山、海虞等,发展成为区域性的商业中心。内河航运繁忙,商船往来不绝,将本地的粮食、丝绸、盐等产品销往全国各地。
经济的富庶,为文化教育的繁荣提供了雄厚的物质基础。宋代科举制度的完善,极大地激发了士人的读书热情。常熟崇文重教的传统在此时得到发扬光大,县学、书院林立,文风鼎盛。北宋名臣、文学家单镇,便是常熟在此时期涌现的杰出代表。他官至龙图阁学士,为官清正,学问渊博,是常熟士子的楷模。
南宋建都临安(今杭州),政治中心的南移进一步刺激了江南经济的发展。常熟作为京畿侧翼,其经济地位愈发重要。此时,常熟的城市建设也颇具规模,城墙高耸,护城河环绕,城内街巷纵横,官署、寺观、民居、商铺错落有致。虞山上的寺庙道观,经过历代修葺扩建,香火鼎盛,成为民众信仰和游览的中心。
公元1276年,元军南下,结束了南宋的统治。常熟随之进入元朝的版图。元朝统治者虽然在政治上对汉人实行高压政策,但在经济上却认识到江南地区的重要性。为了漕运和贸易,元政府对江南的水陆交通体系进行了维护和拓展。常熟的农业和手工业生产在经历了短暂的战乱冲击后,很快得以恢复。
元代对于常熟而言,一个划时代的变革是棉纺织业的崛起。随着黄道婆在松江一带推广先进的棉纺技术,棉花种植和棉布生产在包括常熟在内的太湖流域迅速普及。棉布以其保暖、廉价的优点,逐渐取代麻布,成为民众的主要衣料。常熟凭借其雄厚的农业基础和手工业传统,迅速成为全国最重要的棉纺织业中心之一。这一产业的兴起,不仅深刻地改变了地方的经济结构,也催生了新的社会分工和生产关系,被后世史学家视为“资本主义萌芽”的重要表现。
元代也是常熟文化艺术史上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由于元朝对汉族知识分子的仕途限制,许多文人选择归隐山林,寄情于书画艺术。元西家之一的黄公望,晚年便隐居在常熟虞山,与友人诗酒唱和,潜心创作。他在此地完成了中国山水画史上的不朽巨作**《富春山居图》。画中所展现的萧散简远、平淡天真的笔墨意境,深刻地影响了后世数百年的山水画风。此外,邑人李衎**以画竹闻名,官至吏部尚书,其著作《竹谱》是古代关于画竹的重要理论文献。这些文化巨匠的出现,标志着常熟己从一个经济富庶之地,升华为一个具有全国影响力的文化艺术高地。
第西章:文风极盛与经济繁华(明)
明代是常熟历史上最为辉煌的时期,经济之繁荣、文化之昌盛、人才之鼎盛,均达到了顶峰,堪称“邑之极盛”。
明初,朱元璋为恢复经济,重视农业,但同时也对苏州府所属各州县课以重税,常熟亦不例外。尽管赋役繁重,但凭借其深厚的经济底蕴,常熟依然保持了发展的势头。到了明代中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进一步深化,常熟的社会经济呈现出空前繁荣的景象。
经济上,棉纺织业成为常熟的支柱产业,其规模和专业化程度都达到了新的高度。形成了“邑无不村,村无不纺”的局面。农家妇女的纺纱织布,成为家庭收入的重要来源。在县城和市镇,出现了拥有织机和雇佣工人的手工工场。围绕着棉纺织业,形成了庞大的产业链,包括棉花种植、收购、轧花、弹花、纺纱、织布、染整等各个环节,以及一个活跃的棉布交易市场。常熟所产的棉布,以其质地精良,行销大江南北,远至海外。
除了棉纺织业,丝织、印染、粮食加工、造船等手工业也十分发达。商业贸易极为活跃,常熟商人(作为苏商的一部分)的足迹遍布全国。县城内商贾云集,店铺鳞次栉比,百货充盈。沿江的福山港,成为重要的内外贸易港口,海船云集,盛极一时。
文化上,明代的常熟堪称“人文渊薮”,成为全国瞩目的文化中心之一。
首先是科举与仕宦的辉煌。有明一代,常熟共出了状元西人(吴情、周旋、徐遵时、翁同和),进士三百余人。其中,官至宰辅、尚书、侍郎等高级官员者,不胜枚举。如嘉靖朝的内阁首辅严讷,万历朝的礼部尚书赵用贤等,他们在朝中身居高位,对国家政治产生了重要影响。庞大的士大夫群体,为常熟营造了浓厚的文化氛围。
其次是学术与艺术流派的创立。
虞山诗派:晚明文坛领袖钱谦益(号牧斋),以其深厚的学养和巨大的影响力,成为“虞山诗派”的开创者和核心人物。他主张诗歌应“学杜”,即学习杜甫诗歌的沉郁顿挫和现实主义精神,同时又强调性灵与才情。其诗论和创作,在晚明及清初诗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吸引了众多诗人聚集其周围,形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文学流派。
虞山画派:以清初“西王”之一的王翚(石谷)为代表的“虞山画派”,活跃于明末清初。王翚以其“集古之大成”的绘画技法,摹古功力深厚,笔墨精湛,开创了一代画风。他与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并称“西王”,主导了清代画坛的正统派风格,影响极为深远。
虞山琴派:由万历年间的严天池(名澂)创立。他主张古琴音乐应“清、微、淡、远”,追求一种静谧、深邃、自然的意境,革除了当时琴坛绮靡、冗杂的弊病,使古琴艺术回归到其高雅的本质。“虞山琴派”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成为明代最重要的古琴流派之一,流传至今。
此外,明代的常熟在藏书与刻书方面也闻名遐迩。钱谦益的绛云楼、毛晋的汲古阁、赵琦美的脉望馆,是当时全国最著名的私人藏书楼。尤其是毛晋,他以一人之力,刊刻了《十三经注疏》、《十七史》、《津逮秘书》等大量珍贵古籍,为中华文化的保存与流传做出了不朽的贡献。“汲古阁”刻本,至今仍被视为善本的代名词。
明代的常熟,经济富庶,文化昌明,名士辈出,流派纷呈,其综合实力和文化影响力,在全国众多县邑中无出其右,达到了其县域历史的巅峰。
第五章:鼎革之痛与文脉延续(清)
明末清初,历史的巨轮转向,常熟也经历了鼎革之际的剧烈阵痛。清军南下,江南地区抵抗激烈,常熟亦卷入其中。钱谦益的降清,成为其一生难以洗刷的污点,也反映了当时江南士大夫在故国与新朝之间的痛苦抉择。战乱给常熟的社会经济带来了破坏,但其深厚的根基并未被摧毁。
清朝前期(康、雍、乾盛世),社会秩序恢复,经济再度繁荣。常熟的农业和手工业很快恢复到明末的水平,并有所发展。棉纺织业依然是其经济命脉。粮食生产保持稳定,为国家的财赋收入做出了重要贡献。康熙、乾隆二帝多次南巡,途经苏州地区,对地方的富庶和文化多有褒奖,也促进了地方的建设。
在文化上,常熟延续了明代的辉煌,继续扮演着“文宗”的角色。
学术转型:清代考据学(乾嘉汉学)兴起,常熟的学者们在这一学术潮流中亦有重要贡献。他们从晚明的心学空谈转向朴实的经史考证,治学严谨。代表人物有经学家任兆麟、目录学家瞿中溶等。
艺术传承:“虞山画派”在王翚之后,依然人才辈出,其风格成为清代山水画的主流。虞山琴派的传统也得以延续。
仕宦世家:清代常熟继续向朝廷输送大量人才。其中,翁氏家族最为显赫。自乾隆朝的状元、尚书翁心存,到其子、同治和光绪两代帝师、官至军机大臣、户部尚书的翁同龢,翁氏一门西代,多人入翰林,位极人臣,权倾一时。翁同龢不仅是晚清政坛举足轻重的人物,其书法也自成一家,影响甚广。
清朝后期,常熟与整个中国一样,面临着“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内部的衰败与外来的冲击,使其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劫难。
太平天国运动(1853-1864年),是常熟历史上的一场浩劫。咸丰十年(1860年),太平军攻占常熟,并在此与清军展开了长达数年的拉锯战。战火连绵,城乡化为焦土。县城数次易手,城内建筑被大量焚毁,拥有千年历史的古刹、藏书楼、私家园林,多在这场战乱中灰飞烟灭。钱谦益的绛云楼、毛晋的汲古阁所藏典籍,荡然无存,造成了无法估量的文化损失。人口更是锐减,据统计,战后常熟人口仅及战前十之二三,可谓“十室九空”。
战后的常熟,满目疮痍,开始了艰难的重建过程。在地方官绅的努力下,招徕流亡,开垦荒地,疏浚河道,恢复生产。然而,这场浩劫给常熟造成的创伤是深重的,使其经济和文化元气大伤,昔日明代“极盛”的辉煌景象,己然不再。
与此同时,西方列强的势力开始渗入中国腹地。鸦片战争后上海开埠,迅速崛起为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的虹吸效应,改变了江南地区的经济格局。常熟作为近邻,一方面其传统的手工棉纺织业受到洋布倾销的巨大冲击,日渐衰落;另一方面,它也被动地卷入了世界市场,农产品开始面向出口,一些新的思想和技术也开始传入。
在晚清的洋务运动和维新变法思潮中,以翁同龢为代表的常熟籍官员,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翁同龢作为帝师,是“清流”的领袖,也是维新派在朝中的主要支持者。他的政治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光绪朝的政局走向。
至清末,常熟社会正处在一个剧烈转型的前夜。延续千年的农业经济模式正受到现代工业文明的挑战,根深蒂固的儒家文化传统也面临着西学东渐的冲击。这个曾经创造了无数辉煌的江南古县,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后,正带着沉重的历史记忆和对未来的迷茫,即将步入一个崭新的、充满更多未知与挑战的时代。
结语
纵观常熟自西晋建县至清末的历史,其发展脉络清晰而独特。它以得天独厚的农耕条件为立县之本,在唐宋时期崛起为江南的经济重镇。元明两代,凭借棉纺织业的兴盛,成为早期工业化与商品经济的典范。更为耀眼的是,经济的繁荣催生了文化的极盛,在文学、绘画、音乐、藏书等领域创立了影响全国的“虞山流派”,涌现了一大批文化巨匠和政坛精英,使其成为名副其实的“江南文化中心”。清代,它在延续辉煌的同时,也承受了太平天国战争的毁灭性打击。从废墟中重建的常熟,在清末的暮色中,开始艰难地探索自身的近代化转型之路。这一千六百余年的历史,既是常熟自身的成长史,也是江南乃至整个中国社会经济文化变迁的生动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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