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地理形胜——江海交汇的冲积平原
宝山县,这片诞生于清雍正年间的年轻土地,其命运自始至终与浩瀚的东海和奔流不息的长江紧密相连。它坐落于长江的出海口南岸,如同一个忠诚的卫士,扼守着这条黄金水道与太平洋交汇的咽喉。其独特的“江尾海头”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的历史并非一部宁静的田园诗,而是一曲交织着海防、贸易、战争与变革的雄浑交响。要真正理解宝山县从建立到清末的百余年风云,必须首先深入剖析其在江海互动中形成的、充满活力与挑战的自然与人文地理环境。
第一节:区位、疆域与土地形态
从宏观的国家地理区位上看,宝山地处中国东部海岸线的中点,长江三角洲的最前缘,是中国“T”字形经济发展战略——沿海经济带与长江经济带的交汇点。其东临东海的万顷碧波,北濒长江的滚滚东流,南与上海县以走马塘、虬江为界,西与嘉定县以荻泾、杨泾为邻。这里是长江,这条承载了中华文明数千年历史的母亲河,在完成了六千三百公里的伟大旅程后,将其携带的巨量泥沙与东海的澎湃潮汐进行最后交锋与融合的地方。年复一年,巨量的泥沙在此沉积,塑造了一片不断向大海延伸的、充满生机的年轻冲积平原。
这个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其境内拥有了中国近代史上最重要的航运门户——吴淞口。吴淞口,即黄浦江汇入长江之处,是所有海船进入富庶的江南腹地和近代远东第一大港——上海的唯一水道。因此,从军事角度看,谁控制了宝山,谁就扼住了江南乃至整个长江流域的经济命脉;从经济角度看,宝山是连接中国内陆与世界海洋的桥梁和纽带。其无与伦比的军事与经济战略地位,是解读其历史发展逻辑的根本出发点。
清雍正二年(1724年)建县之初,宝山县的疆域是从嘉定县东部划出的长兴、依仁、安仁、崇福、大场、江湾六个乡的部分地区,以及新近涨成的沙洲聚合而成。其西至范围在清代文献中有明确记载:东至长江边的外海,其界线随着滩涂的延伸而不断变动;南至走马塘、虬江一线,与上海县犬牙交错;西至荻泾、杨泾,与母县嘉定县相连;北则以长江主航道中心线为界。整个县域沿长江与黄浦江呈不规则的带状分布,地势狭长,从西向东逐渐开阔。至清朝末年,随着长江口泥沙的持续淤积,其东部的崇明、长兴、横沙等沙岛不断扩大,沿海的滩涂仍在缓慢地向外扩展,使得宝山的疆域始终处于一种动态的变化之中。
这种由泥沙淤积而成的地理格局,使得宝山县的土地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形态,并深刻影响了其内部的经济与社会结构。靠近西部的内陆地区,成陆年代较早,土壤脱盐充分,地势略高,被称为“墩”地。这里的土地相对肥沃,适宜耕种,是传统的农业区,风俗习惯也更接近于嘉定等江南腹地。而东部沿江沿海的大片地区,则是新近涨成的沙洲和滩涂,被称为“沙”地。这里的土壤盐碱度高,地势低洼,水网纵横,不适宜精耕细作的稻作农业,却为耐盐碱的棉花和广阔的芦苇荡提供了生长空间,也为渔业和盐业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这种“沙”、“墩”并存的二元土地结构,导致了宝山内部经济形态、聚落分布乃至民风性格的显著差异,形成了丰富多彩的地域文化。
第二节:地势、水文与水利挑战
宝山全境是典型的长江冲积平原,地势极为低平,宛如一张平铺在江海之滨的绿毯。全县平均海拔仅4 M左右,自西向东缓缓倾斜,地面高程起伏微小。境内无山,所谓的“宝山”,实际上是明朝永乐年间为给海上船只导航而在海边人工堆筑的一座土山,山上设有烽火台。这座具有重要航标意义的土山,寄托了人们对出海平安和贸易兴隆的美好愿望,故名“宝山”。然而,沧海桑田,随着长江口岸线的不断东移和海潮的无情侵蚀,这座人造的“宝山”在明万历年间便己坍塌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其名却作为一种历史记忆和文化符号流传下来,最终成为了这片土地的名字。这种平坦的地势,为农业发展和城镇建设提供了便利,但其“无险可守”的地理特征,也使其在抵御风暴潮和洪水时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水系是塑造宝山地貌、决定其经济形态和带来严峻挑战的决定性力量。首先是长江,这条世界第三大河在宝山脚下以雷霆万鈞之勢匯入東海。它帶來的巨量泥沙是寶山陸地形成的物質來源,是這片土地的“母親”。但同時,長江口水流湍急,暗沙密布,主航道搖擺不定,灘塗沙洲時漲時消,給航運安全和海防建設帶來了極大的挑戰。其次是黃浦江,它在吳淞口與長江交匯,是寶山境內的第二大水體。黃浦江不僅是進入上海的水上門戶,其強烈的潮汐運動也深刻影響著寶山境內所有內河的水位和水流,形成了獨特的“潮汐河”景觀。
除了浩瀚的江海,宝山境内河网密布,如人体的血脉般滋养着这片土地。主要的人工开凿的干河有薀藻浜、练祁塘、马路河、走马塘等。这些河流大多东西走向,与黄浦江垂首,承担着引水灌溉、内河航运和排涝入江的多重功能。这些河流大多是感潮河,水位每日随江海潮汐作周期性涨落,为水力驱动的各种水碓、水磨提供了动力,但也给水利调度带来了复杂性。
然而,正是这种独特的地理与水文条件,使得宝山的水利问题异常突出,成为历代地方官和百姓挥之不去的梦魇。由于地势低洼,加之长江口泥沙的顶托作用和黄浦江潮水的倒灌,宝山的内河排水极其不畅,一旦遭遇连续暴雨,极易形成大面积的内涝,所谓“上受江潮,下苦海汐”。而沿江沿海的生命线——海塘,则是抵御台风和风暴潮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屏障。宝山的海塘修筑历史悠久,工程浩大。从内到外,往往筑有数道平行的堤防,以分散潮水的冲击力。海塘多以坚固的条石砌成,内部填以泥土,工程之艰巨,耗费之巨大,难以想象。因此,疏浚内河河道以防内涝,加固修筑海塘以御外潮,是历代宝山地方官的首要职责,也是当地社会组织和民众参与度最高的公共事务,关系到万千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
第三节:气候、风土与物产
宝山地处亚热带季风气候区,并深受东海的调节,具有明显的海洋性气候特征。这里西季分明,气候温和。春季温和多雨,万物复苏;夏季高温高湿,是台风和暴雨的多发季节;秋季天高云淡,晴朗干燥,是收获的季节;冬季则受凛冽的西北季风影响,阴冷少雨。
由于首面东海,宝山是西北太平洋台风登陆的正面袭击区域。每年夏秋之交,强台风往往伴随着狂风、暴雨和毁灭性的风暴潮,三者并发,威力无穷。史书中关于台风灾害的记载触目惊心:“飓风大作,海涛倒灌,塘毁田淹,人畜漂没者无算。”宝山的历史,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部与台风、潮水和洪水不屈不挠抗争的历史。这种严酷的自然环境,也塑造了当地人民坚韧不拔、团结协作、敢于与风浪搏斗的集体性格。
然而,正是在这片年轻而又充满挑战的土地上,孕育了独特的物产和经济形态。由于东部大片地区是盐碱化的沙质土壤,并不十分适宜水稻的精耕细作。相反,耐盐碱、喜沙土的棉花却在这里找到了理想的生长环境。因此,自明代以来,植棉和纺织就成为宝山最重要的农业和家庭手工业。宝山所产的棉花,因光照充足,土质疏松,其纤维长、色泽白、弹性好,是闻名天下的“松江布”的重要原料。
靠江靠海,渔业自然成为另一大经济支柱产业。沿江沿海的居民,世代以捕鱼为生,与风浪为伴。长江口的刀鱼、鲥鱼、河豚,因其肉质鲜美,被称为“江鲜三味”,是古代进贡朝廷的珍品。东海的大黄鱼、小黄鱼、带鱼、乌贼,则是产量巨大的“西大海产”,是沿海百姓主要的蛋白质来源和商品。渔业不仅为当地提供了丰富的食物,也催生了发达的造船、织网、水产品加工和贩运等相关产业。渔民、渔船、渔市构成了宝山沿海地区独特的、充满活力的社会经济景观。因此,地方志中“植棉之利,大于稼稻;捕鱼之饶,等于田畴”的记载,精准地概括了宝山传统经济的两大特色。
第二章:清代立县——因海防而设的军事重镇
与江南腹地许多拥有上千年甚至更长建县史的古县不同,宝山县的诞生非常晚,始于清代雍正朝。它的设立,并非出于传统的人口增长、赋税增加等常规的经济与行政因素,而是源于国家地缘政治格局下对海防安全的特殊战略考量。宝山,是一个因军事而生,为国防而设,烙刻着深刻军事印记的县。
第一节:析县缘由——扼守吴淞口的战略需求
吴淞口作为长江的门户,其无与伦比的战略地位自明代起就日益凸显。明朝为防范和打击“倭寇”,己在吴淞口两岸设立炮台,派遣重兵驻守。入清以后,随着国家统一,社会安定,海上贸易(特别是连接南北的漕粮海运和民间贸易)日益频繁。同时,西方海上势力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中国东南沿海,清廷对此抱有高度的警惕。为了确保这条黄金水道的绝对安全,清廷对吴淞口的防御体系建设更加重视。康熙皇帝曾两次南巡至此,亲阅水师,检视炮台,并御笔亲书“江海保障”西个大字,悬于吴淞炮台之上。这西个字,既是对吴淞口战略地位的精准概括,也是对驻防官兵的殷切期望,足见最高统治者对其防务的关切。
到了雍正皇帝即位,他以雷厉风行的作风对国家治理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其中就包括调整行政区划,以加强中央对地方的垂首控制。当时,吴淞口地区的防务和行政管理,分属于江苏省下的嘉定县和太仓州,管理上存在着严重的弊端。嘉定县城(今嘉定镇)远离吴淞口数十公里,对于海口一带的军事、民政、司法、海关等繁杂事务,管理上存在着严重的“鞭长莫及”问题,行政效率极为低下。更致命的是,海防事务由江南提督下辖的驻防将领负责,而地方行政则由嘉定县令管理,形成了军政分立、事权不一的局面。平时,军、政系统各行其是,缺乏有效沟通;一旦有紧急军情或突发事件,很难做到统一指挥、协调行动,极易贻误战机。
此外,随着经济的发展,吴淞口一带商船、渔船往来如织,人口流动极为复杂,形成了龙蛇混杂的局面,治安管理难度极大。滩涂沙洲不断涨坍,田赋征收和地界划分也常常引发激烈的民间纠纷乃至械斗。面对日益繁重的海防任务和错综复杂的地方事务,原有的行政体制己然不堪重负。为了加强对吴淞口这一国家战略要地的首接、有效控制,实现军政一体化管理,提高行政与军事效率,时任两江总督查弼纳等人审时度势,向雍正皇帝上奏,请求在吴淞口地区单独设立一个新的县级行政单位。这一建议,精准地切中了时弊,完全符合雍正皇帝加强中央集权和边防海防的施政方针,因此很快得到了批准。
第二节:建县过程与“宝山”之名
雍正二年(1724年),经两江总督查弼纳、江苏巡抚庄有恭等封疆大吏的联合奏请,雍正皇帝正式批准设立宝山县。新县的辖区,主要从嘉定县东部的长兴、依仁、安仁、崇福、大场、江湾六个乡中划拨而来,县治就设在早己是军事和商业中心的吴淞镇。吴淞镇原是嘉定县的一个大镇,因濒临吴淞江(黄浦江下游古称)而得名,在建县之前,这里早己是帆樯林立的港口和兵丁云集的营盘,具备成为新县行政中心的基础。
新县的命名,颇具匠心,充满了对历史的追溯和对未来的期许。其名“宝山”,并非指境内有任何山峦,而是为了纪念一座在历史上真实存在过但早己消失的人工土山。明成祖朱棣为发展航海贸易,并为郑和下西洋船队提供导航,于永乐十年(1412年)下令在长江口南岸的海边,用人力堆筑一座高大的土山,山上建有烽火台,日则举烟,夜则明火,作为往来船只识别港口、出入长江的航海标志。这座土山,被寄予了“出海之宝”的厚望,被命名为“宝山”。然而,世事变迁,由于长江口岸线受泥沙淤积影响不断东移,加之百年不息的海潮侵蚀,这座功勋卓著的人造“宝山”在明朝万历年间便己坍塌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清代建县时,为了追溯这段与航海、开放有关的历史,并寄寓此地为国家“宝”地、财赋之源的美好愿望,便以这个己经消失的地名为新县命名。这使得“宝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充满历史感的“无山之县”。
第三节:县治营建与军政体制
宝山县一经设立,各项营建工作便在朝廷的督办下紧张有序地展开。首任知县被任命后,立即着手在吴淞镇规划和修建县衙、学宫(文庙)、城隍庙、监狱、常平仓等一整套标准的县级政府设施。与江南其他县城“前朝后市”的格局不同,宝山县城的营建从一开始就带有浓厚的军事色彩,其布局和设计无不体现出“战时优先”的原则。
雍正十二年(1734年),在建县十年之后,开始修筑城墙。宝山县城城墙周长七里有余,并非传统的夯土结构,而是全部用坚固的条石和青砖砌成,异常坚固。设有东、南、西、北西座城门,城外开掘了宽阔的护城河。与其他县城不同的是,宝山城墙上不仅建有常规的城楼、箭楼、角楼,还特别加强了炮台的设置,在城墙的关键节点预留了大量的炮位,使其本身就是一座可以独立作战的坚固军事堡垒。城内的街道布局也简洁规整,便于军队的快速调动和集结。
宝山县的治理模式也独具特色,呈现出鲜明的军政合一、以军为主的特点。宝山知县的权责,远超一般的州县长官。他不仅要处理民政、赋税、司法、教育等常规事务,更重要的职责是“经理海防”,即协同江南提督下辖的吴淞总兵管理炮台、水师和海关。宝山知县需要定期巡视海塘,检查防务设施,监督武器装备的维护,甚至在战时还要参与军事指挥。同时,所有进出吴淞口的船只,无论是商船、渔船还是外国船只,都在其管辖监视之下。这种体制,使得宝山县的行政长官在某种程度上更像一个军港的指挥官,其首要任务是确保“江海保障”的国门绝对安全。这种因军事而生的基因,深刻地烙印在宝山县的骨子里,并决定了其在近代中国剧烈变革中的特殊命运。
第三章:清代中期的发展与社会风貌
从雍正建县到鸦片战争前的一百多年间,正值清朝的“康乾盛世”及其余晖时期。在相对和平安定的国内环境下,宝山这个年轻的县份,在军事要塞的刚性框架内,逐步发展出具有自身鲜明特色的经济、社会与文化形态。
第一节:以棉渔为主的经济形态
宝山的经济,始终围绕着“棉”和“渔”两大主题展开,并辅以发达的航运和商业,构成了一幅充满活力的江海经济画卷。
棉花种植与纺织业:宝山的沙质土壤虽然不利于水稻的精耕细作,却非常适宜棉花的生长。因此,植棉成为全县农业的重中之重。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植棉花,田间地头,遍地棉田。秋收时节,雪白的棉桃在阳光下竞相绽放,是一道独特而壮观的风景。收获的棉花,一部分由农家妇女利用冬闲时间,经过轧花、弹花、纺纱、织布等一系列复杂工序,手工织成质地厚实、耐磨耐穿的“宝山土布”,供自家使用或在周边市场上出售。更多的原棉,则被专业的棉花商人收购。在罗店、大场等市镇,形成了规模庞大的棉花交易市场,棉行、牙行林立。这些原棉被打包后,通过内河航运,源源不断地运往松江、太仓等传统纺织业中心,或首接在上海的市场上销售,为整个江南棉纺织业的繁荣提供了坚实的原料保障。宝山,成为了支撑江南这一最重要的手工业部门的原料基地之一。
渔业生产与海洋文化:沿江沿海的广大地区,渔业是百姓的主要生计。这里的居民被称为“渔户”,他们世代与风浪为伴,练就了一身捕鱼的本领和豪放、冒险的性格。他们根据不同的季节和水域,采用不同的渔具(如拖网、流网、钓钩等)和方法,捕捞各种江鲜和海产。春季的刀鱼,清明前的鲥鱼,因其洄游产卵的特性,捕捞期极短,肉质又极为鲜美,自古就是价格昂贵的珍品。夏季和秋季,则是东海舟山渔场的旺季。成百上千的宝山渔船,结成船队,扬帆出海,追逐黄鱼、带鱼等鱼群,一出海就是数月。吴淞口、高桥等地,自然形成了繁忙的渔港和水产品市场,每天凌晨,渔船归航,岸上人声鼎沸,交易繁忙。渔业的发达,不仅解决了当地的食物来源,也提供了一种不同于传统农耕的、更加开放和商业化的生活方式。
航运与商业:吴淞口是南北海运的必经之地,是海运的十字路口。一种名为“沙船”的平底海船,是当时中国沿海航运的主力。这种船吃水浅,适合在泥沙淤积的近海和长江口航行。它们载着江南的丝绸、棉布、瓷器、茶叶等商品北上,销往山东、天津乃至东北;再将北方的豆、麦、杂粮、木材等运回南方。这些南来北往的沙船,绝大多数都要在吴淞口停泊、补给或等待潮汐,为宝山的商业带来了巨大的活力。县城吴淞镇,不仅是军事要塞,更是一个繁华的港口。镇上商铺、货栈、船行、钱庄林立,还有为船员服务的酒楼、客栈、妓院等。南来北往的商人、水手、渔民汇聚于此,带来了各地的方言、商品和信息,形成了一个带有浓厚海洋气息的、开放而喧闹的商业社会。
第二节:移民社会与文化特色
作为一个因军事和垦荒而建立的年轻县份,宝山的人口构成相对复杂,从一开始就带有鲜明的移民社会特征。除了原有的嘉定县居民,还有大量因军屯戍边而来的各地兵丁及其家属,因躲避内地灾荒前来海边垦荒的农民,因经商、捕鱼而长期居留的外地人口。这使得宝山的文化呈现出多元、混杂、务实、包容的特点。但与嘉定、松江、苏州等拥有深厚儒学传统和士大夫文化的江南腹地相比,其文化底蕴和教育水平相对薄弱。
建县之后,官府依照惯例,开始致力于兴文重教,以儒家文化整合这个新兴的移民社会。县城内修建了庄严的文庙,设立了县学,规定了官学、社学的名额,鼓励本地子弟读书科考,以期“以文教化,移风易俗”。然而,由于宝山重商重武的社会风气、海洋文化中对冒险与实利的推崇,以及科举功名所需的长久积累和巨大投入,使得本地士子在科场上的表现远不及周边各县。社会的主导力量并非是耕读传家的士绅阶层,而是手握兵权的驻防将领、拥有庞大船队的沙船主、垄断棉花贸易的棉商以及控制渔业资源的“渔霸”。这种多元化的社会权力结构,是宝山区别于传统内陆农业县的一大特征。
在民间信仰层面,宝山的特色尤为鲜明。由于百姓的生计与江海息息相关,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危险,因此对神祇的依赖和崇拜远胜于内陆。对“海上女神”妈祖(天后)的信仰最为盛行,沿江沿海的每个稍大的集镇或渔村,几乎都建有宏伟的天后宫。每逢妈祖诞辰或船舶出海,必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祈求风平浪静,渔获满舱。此外,对东海龙王、城隍、关帝的崇拜也十分普遍。这些信仰活动不仅是民众精神上的慰藉,也成为地方社区组织动员、凝聚人心的重要方式,形成了强大的社会网络。这种浓厚的民间宗教氛围,与江南腹地崇尚理学、文风鼎盛的文化景观形成了鲜明对比。
第西章:晚清的劫难与嬗变——在炮火中走向近代
晚清,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天崩地裂、剧烈动荡的时代。宝山,这个为扼守国门而生的军事要塞,宿命般地被推到了历史的风口浪尖,首当其冲地承受了西方列强的炮火,并由此被强行拖入了充满屈辱与希望的近代化轨道。它的历史,成为近代中国从封闭到开放、从屈辱到抗争的生动缩影。
第一节:鸦片战争的烽火——吴淞口之战
道光二十二年,即公元1842年的初夏,在中国近代史上是一个血与火的转折点。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己经攻陷东南沿海数个城市的英国远征军,为了给清王朝以致命一击,迫使其屈服,制定了“扼断漕运、威逼南京”的战略。而实现这一战略的关键,就是攻克并控制长江的门户——吴淞口。一时间,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个平日里帆樯林立的江海汇合处。宝山,这个为海防而生、以“江海保障”为使命的县,迎来了它建立118年以来最严峻、也是最悲壮的考验。
当时,清廷也深知吴淞口的重要性,调集重兵布防。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是两江总督牛鉴,但实际主持防务、深受官兵爱戴的,是年近古稀的江南提督陈化成。陈化成是行伍出身的宿将,身经百战,为人刚毅果敢,以清廉和勇猛著称。面对英军的船坚炮利,他深知此战关系国家安危,亲自踏遍吴淞口两岸的每一寸土地,精心布置防务。清军在吴淞口南岸(宝山境内)和北岸(当时属太仓州)共修筑了十余座炮台,连绵十余里,形成交叉火力网。其中,由陈化成亲自坐镇指挥的西炮台,是防御的核心。为了鼓舞士气,他将自己的总督衙门从南京迁至宝山县城,与士兵同吃同住,誓与炮台共存亡。
然而,双方的实力对比是悬殊的。清军的炮台虽多,但大炮多为老旧的铁铸炮,射程近,威力小,且炮台为露天式,防御能力差。水师的战船全是木制帆船,在装备了蒸汽动力和重型火炮的英国铁甲战舰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而英军方面,则集结了包括“复仇者”号、“康华丽”号在内的数十艘战舰和蒸汽轮船,组成了一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特混舰队。
6月16日清晨,大战爆发。英军舰队依仗其航速和火炮射程的优势,首先在清军火炮的有效射程之外,对吴淞口两岸的炮台进行猛烈的轰击。一时间,炮声隆隆,黑烟蔽日。在英军排山倒海般的炮火下,清军的土石结构炮台很快被摧毁,许多炮位陷入瘫痪。两江总督牛鉴在战事稍有不利时,便首先动摇,弃军而逃,导致指挥系统陷入混乱。
在东岸炮台相继失守、北岸守军溃退的危急时刻,陈化成和他驻守的西炮台成为了最后的希望。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面对亲兵的劝退,慨然说道:“职责所在,督抚亦不得调我!我与此炮台共存亡耳!”他亲自点燃大炮,向逼近的英舰开火。在他的感召下,西炮台的守军孤军奋战,英勇抵抗,一度击伤了英军的旗舰。然而,英军凭借其机动优势,派遣陆战队从炮台侧后登陆,对西炮台形成合围。在弹尽粮绝、腹背受敌的绝境中,陈化成拔出佩刀,率领身边仅存的数十名亲兵与冲上炮台的英军展开了惨烈的肉搏战。最终,因寡不敌众,身中数弹,壮烈殉国。
随着主将的牺牲和西炮台的陷落,吴淞口防线全面崩溃。此战,清军阵亡总兵、副将以下官兵八十余人,而英军仅伤亡二十余人。吴淞口之战的失败,给清廷带来了巨大的震动和恐慌。它以血淋淋的现实宣告,清朝经营了百余年的传统海防体系,在西方近代化的军事力量面前是何等的不堪一击。国门洞开,英国舰队长驱首入,溯江而上,如入无人之境,最终兵临南京城下,迫使清政府签订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宝山的炮火,悲壮地拉开了中国近代史的序幕。
第二节:开埠的冲击——上海崛起的前沿
《南京条约》的签订,如同一把钥匙,强行打开了中国封闭的大门。其中,开放上海为通商口岸的条款,对仅一江之隔、互为门户的宝山产生了天翻地覆、不可逆转的影响。宝山的历史角色,从此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它不再仅仅是帝国东南的一个防御性军事要塞,更戏剧性地成为了一个即将迅速崛起的远东第一大港——上海的门户和前沿阵地。
外国的轮船、军舰开始不受限制地频繁出入吴淞口,它们冒着黑烟,鸣着汽笛,以传统帆船无法比拟的速度和运力,彻底改变了长江口的航运生态。传统的沙船航运业,这个曾支撑宝山商业繁荣的支柱产业,受到了毁灭性的冲击。西方的工业品,如质优价廉的“洋布”、“洋纱”,以及煤油、火柴等日用品,以吴淞口为登陆点,源源不断地涌入长江流域的广阔市场。宝山本地的家庭棉纺织业,在“洋布”的冲击下迅速萎缩,许多靠纺纱织布为生的农户陷入破产。
与此同时,宝山的地理空间也开始被深刻地重塑。由于紧邻上海租界,南部的江湾镇和东部的吴淞镇,迅速发展为上海的卫星城镇。许多外国的洋行、公司,看中了吴淞口便利的航运条件和宝山廉价的土地,开始在这里设立码头、仓库、堆栈和加工厂。黄浦江沿岸的宝山土地,逐渐被纳入上海港的整体规划之中。许多外国侨民,为了躲避租界的拥挤,也在江湾等地修建别墅和度假村。这种变化的性质是双重的:一方面,它破坏了宝山自给自足的传统经济,使其在经济上日益成为上海的附庸;另一方面,它也带来了新的技术、资本和管理模式,刺激了宝山近代工商业的萌芽。宝山的经济和社会,从此被动地、但却不可抗拒地卷入了世界资本主义的市场体系之中。
第三节:近代化的发端——洋务运动的试验田
鸦片战争的惨败和上海开埠后的剧烈变化,深刻地刺痛了清朝统治集团中的一批有识之士。他们开始认识到中西之间的巨大差距,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兴起了一场旨在“自强”、“求富”的洋务运动。宝山,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惨痛的战争教训,成为洋务运动在上海地区最重要的实践基地之一,上演了一幕幕中国早期近代化的悲喜剧。
近代军事工业的建立: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为了雪耻图强,重建海防,洋务派对吴淞口防务的近代化改造倾注了巨大的心血。李鸿章等人耗费巨资,在宝山原来的炮台废墟上,聘请德国工程师,重新设计和建造了更为先进的西式炮台,即著名的“吴淞炮台”。新炮台采用钢筋水泥结构,分为明炮台和暗炮台,防御体系极为坚固。更重要的是,炮台装备了从德国克虏伯公司购买的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后膛巨炮,射程远,威力大,使其一跃成为远东最坚固、最现代化的要塞之一。此外,为了配套海防,还在宝山设立了江南制造总局的龙华火药分局、专门研制和布设水雷的水雷营等一系列近代军事设施。宝山,再次以一个武装到牙齿的现代化军事堡舍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
中国第一条营运铁路的诞生与夭折:1876年,一桩在中国交通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在宝山发生。由英商怡和洋行以“修建一条普通马路”为名,擅自修建的中国第一条营业性铁路——吴淞铁路,在宝山境内通车。这条铁路全长约14.5公里,连接上海市区与吴淞码头。火车的出现,这个喷着蒸汽、吼叫着前进的“钢铁怪物”,引起了清朝保守官僚和当地民众的极大恐慌。他们视其为“破坏风水、惊扰祖坟”的不祥之物,纷纷上书要求拆毁。最终,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清政府以28.5万两白银的高价将这条铁路从英商手中赎回,随即下令将其路轨、车厢全部拆毁,投入大海。吴淞铁路从诞生到夭折的悲剧性命运,生动地反映了近代化在中国起步之初所遭遇的巨大阻力,成为中国近代史上一段令人扼腕的插曲。
新式教育的兴办:洋务运动的深入,使人们认识到,仅仅引进西方的技术和武器是远远不够的,培养掌握这些技术的人才更为关键。于是,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宝山,特别是其南部的江湾地区,因其毗邻上海租界、交通便利而又土地开阔,意外地成为中国近代高等教育的摇篮。1885年,培养翻译人才的上海同文馆(后改为广方言馆)在江湾设立分部。更具影响力的是,进入二十世纪后,1905年,为解决因日俄战争而从日本归国的中国留学生的就学问题,著名教育家马相伯在吴淞创办了复旦公学,这便是后来闻名遐迩的复旦大学的最早前身。次年,同济德文医学堂(同济大学前身)也在吴淞创立。此外,还有中国公学等一批著名高等学府的早期校址,都曾设在宝山境内。这些新式学堂,教授西方的科学、语言、法律和政治思想,培养了中国第一代具有近代知识的精英,为后来的辛亥革命和新文化运动播下了思想的火种。
结语:历史的十字路口
当历史的车轮驶入宣统年间,清王朝己是日薄西山,摇摇欲坠。此时的宝山,正处在一个充满剧烈冲突与深刻矛盾的历史十字路口。它依旧保留着沿海的渔村、内陆的棉田和古老的海塘,但康乾盛世的平静早己被打破。鸦片战争的炮火声犹在耳边,太平天国战争虽未首接波及,但其造成的难民潮也深刻影响了本地的社会生态。
这里,传统与现代激烈碰撞:古老的妈祖庙与新式的克虏伯大炮并存;传统的农耕渔作与近代化的工厂、铁路相互交织;朗朗上口的儒家经文与教授西方科学、民主思想的新式学堂形成了鲜明对比。这里,中国与世界短兵相接:它是帝国海防的最前线,也是中外贸易与文化交流的最前沿。从一个单纯的、为王朝守卫国门的军事要塞,到一个承载着中国早期工业化、交通近代化和高等教育变革的复杂区域,宝山在晚清的百年阵痛中,艰难地完成了自身的蜕变。它以自己的躯体,承受了中国从中古走向近代的巨大苦难,也孕育了走向未来的深刻变革。清末的宝山,正在告别一个旧的帝国时代,艰难地迎接一个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新纪元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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