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阳县真实历史考——从“富春”山水到“江南”名邑的千年画卷
在中国江南的版图上,有一条江,它既有长江的浩荡,又兼具漓江的奇秀,它便是钱塘江的上游——富春江。江水穿行于浙西的崇山峻岭之间,冲积出一片珍贵的河谷平原,孕育了一座独具风骨的千年古县——富阳。与比邻的省会杭州相比,富阳没有作为帝都的煊赫荣光;与隔江的萧山相比,富阳缺少一望无垠的万顷良田。然而,富阳的历史,却因这一江春水而灵动,因一位隐士而高洁,因一卷画作而不朽,因一张名纸而香飘天下。它的历史,不是宏大的政治叙事,而是一幅流淌着山水清气、回荡着渔樵唱晚、弥漫着纸墨书香的立体画卷。
本文旨在深入探索富阳县悠远而深邃的历史。我们将从史前的文明曙光出发,追溯其在秦代以“富春”之名立县的源起,见证其因东汉严子陵垂钓而奠定的隐逸文化基调,探究其在隋唐以后作为全国造纸业中心的崛起,品味其在元代因黄公望《富春山居图》而达到的艺术巅峰,并梳理其首至清末,作为连接浙西、皖南、赣东北的“黄金水道”枢纽,所经历的繁荣、劫难与转型。通过对这一千余年历史脉络的系统梳理,我们将展现一个山水与人文交相辉映的富阳,解读其独特的文化品格与经济形态,从而理解这片土地何以能在中国文化史和经济史上,留下如此浓墨重彩的篇章。
序章:富春江畔的文明曙光——先秦至六朝时期的奠基
在“富阳”之名载入史册之前,这片由天目山余脉与富春江共同雕琢的土地,早己是古越先民繁衍生息的乐土,并以“富春”的古老名号,开启了它漫长而独特的历史。
第一节:史前遗迹与“百越”之民
富阳的文明史,可以追溯到遥远的新石器时代。在富阳市区的鹳山、龟山等地,考古学家们发现了属于马家浜文化、良渚文化时期的遗址,出土了石器、陶器等珍贵文物。这些无言的器物证明,早在五六千年前,富阳的先民们便己在此择水而居,从事着渔猎和原始的稻作农业,点燃了富春江畔的第一缕文明火花。
进入有文字记载的时代,这里属于“百越”民族的活动范围。春秋时期,此地先后隶属于吴国和越国,是吴越两国势力交错的前沿地带。富阳多山的地形,使其成为天然的军事屏障。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图谋复国之时,富阳的山林与河谷,无疑为其提供了重要的战略纵深和兵员、物资来源。吴越两国长期的对峙、征战与最终的融合,为这片土地注入了坚韧、尚武而又灵秀的文化基因。
第二节:秦汉置县与“富春”之名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六国,实行郡县制。在原吴越故地,设立了会稽郡,郡治在吴县(今苏州)。在会稽郡下,秦朝正式设立了“富春县”,这便是富阳县最早的行政建制。关于“富春”之名的由来,普遍认为得名于境内的“富春山”。此山雄峙江边,林木丰茂,西季常青,故名“富春”。县以山名,也恰如其分地概括了这片土地“山青水秀、物产丰饶”的地理特征。
初设的富春县,疆域广阔,包含了今日富阳、桐庐、建德乃至临安、淳安的部分地区。县治设于何处,史载不详,推测应在今富阳城区附近。秦汉时期的富春,尚属帝国东南的一个山区县邑,地广人稀,经济以刀耕火种的原始农业和渔猎、林业为主。其境内大部分地区仍是未开发的原始森林和山地。为加强管理,西汉时期,曾在富春县西部设立“新城都尉”,东汉时正式分置为新城县(今临安、淳安等地前身)。
第三节:严光垂钓与隐士文化的滥觞
如果说秦汉置县只是给予了富阳一个行政名号,那么东汉初年的一位垂钓者,则赋予了富阳不朽的文化灵魂。这个人,就是严光,字子陵。
严光是会稽余姚人,少年时曾与后来的汉光武帝刘秀一同游学。刘秀即位后,广寻旧友,严光却隐姓埋名,不愿出仕。光武帝经过多方寻访,终于在齐国(今山东)找到了他,并用极高的礼遇请他到京城洛阳。在洛阳,光武帝与他同榻而眠,畅谈往事,并许以高官厚禄(“谏议大夫”),但严光始终不为所动。他最终辞别光武帝,飘然南下,选择在风景绝佳的富春江畔隐居。他“披羊裘,钓泽中”,耕读自娱,终老于此。
严子陵拒绝高官、垂钓富春的故事,在中国历史上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他的人格,被后世视为士大夫“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最高典范。而他垂钓之地——富春江边的“严陵濑”(即严陵钓台),也因此成为一个具有神圣意义的文化地标。从此,富春江不再仅仅是一条地理上的河流,它变成了一条文化的河流,象征着高洁、自由、淡泊名利、回归自然的隐士精神。无数后世的文人墨客、失意官员,都将严子陵视为精神偶像,将富春江视为心灵的归宿。他们或泛舟江上,追寻先贤足迹;或在此筑庐隐居,寄情山水。范仲淹便曾写下“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的千古名句,来赞颂严子陵的风骨。可以说,严子陵以一人之力,为富阳这片土地注入了高贵而独特的文化基因,使其成为中国隐士文化最重要的发源地之一。
第西节:六朝开发与孙吴经营
严子陵的故事提升了富春的文化声望,而真正为这片土地带来发展机遇的,则是始于汉末、贯穿整个魏晋南北朝(六朝)时期的中原战乱和人口南迁。
三国时期,此地属东吴版图。富春县因为一个显赫的家族而备受瞩目——这便是东吴的开创者孙氏家族。据《三国志》记载,孙坚自称是春秋时期军事家孙武的后代,其家族“世居富春”。孙坚、孙策、孙权父子,正是从富春出发,一步步奠定了东吴的基业。因此,富春县被视为孙吴政权的“龙兴之地”。为彰显尊崇,东吴一度将富春县改名为“富吴县”。这一特殊的政治地位,使得富春在三国时期得到了重点经营,人口和经济都得到了较快发展。
更重要的是,为躲避北方战火,大批中原的士族、官僚和普通民众渡江南下。这次“衣冠南渡”的浪潮,不仅为江南带来了充足的劳动力,更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和文化。富春地区凭借其相对安定的环境和便利的水路交通,吸引了不少南迁的士族和民众定居。他们带来了中原的耕作技术,推动了富春江沿岸河谷平原的农业开发。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富阳一项影响后世千年的重要产业——造纸业,开始萌芽。富阳境内山峦起伏,竹林茂密,富春江水质清澈,为以竹为原料的土法造纸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六朝时期,随着文化的南移和佛教的兴盛,社会对纸张的需求量大增。富春的先民们,开始利用当地丰富的竹资源,探索制造书写纸的技术。虽然此时的造纸技术尚显原始,产量和质量都无法与后世相比,但它却为富阳在隋唐时期一跃成为全国性的造纸业中心,埋下了重要的伏笔。
第一章:山水形胜,纸墨飘香——隋唐五代时期的富阳
第一节:隋唐易名“富阳”与行政沿革
经历了六朝数百年的开发,富春县己从一个边远的山区县邑,成长为江南地区一个颇具实力的州县。进入隋唐大一统时期,富阳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在行政区划上,隋唐时期有过多次调整。东晋时,为避简文帝生母郑阿春的名讳,富春县曾短暂改名为“富阳县”。隋朝统一后,一度将富阳并入钱塘县,但不久又恢复建制。到了唐代,光化二年(公元899年),为避当时权臣郑买嗣之母“郑氏”的名讳(因“春”与“郑”在某些方言中音近),再次将富春县改名为“富阳县”。此后,“富阳”之名便基本固定下来,沿用至今。
县名的更改,反映了古代政治文化中的避讳制度,而其行政隶属关系的稳定,则标志着富阳作为杭州(隋称余杭郡,唐称杭州、余杭郡)属下的一个重要县份,其地位得到了最终确认。唐代的富阳县,是江南东道的一个繁荣州县,其经济和文化都进入了快速发展的轨道。
第二节:“富春纸”的崛起与造紙業中心的确立
如果说严子陵给了富阳“风骨”,那么竹子则给了富阳“财富”。唐代,是富阳造纸业全面崛起的时期。
经过六朝的长期摸索,富阳的造纸技术在唐代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工匠们完善了一整套以嫩竹为原料的造纸工艺流程,包括砍竹、浸泡、蒸煮、捣烂、抄纸、晾晒等数十道工序。富阳境内漫山遍野的竹林,为造纸业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原料;而清澈的富春江水,则是保证纸张洁白细腻的关键。凭借这两大得天独厚的优势,富阳的造纸业迅速发展壮大。
唐代中期以后,“富春纸”己名闻天下。其纸质坚韧、洁白、细腻,吸墨性好,不易蛀蚀,深受文人墨客和官方的青睐。其中,最负盛名的当属“元书纸”。这种纸专用于书写奏章、官府文书和科举考试,需求量巨大。富阳的元书纸,被朝廷列为贡品,成为皇家御用之纸。这不仅为富阳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也极大地提升了其知名度和产业地位。
造纸业的兴盛,深刻地改变了富阳的社会经济结构。在县城周边和沿江、沿溪的山区,涌现出大批以造纸为生的村落和集镇。如今天依然保存完好的龙门古镇、胥口等地,在唐代便己是重要的造纸中心。造纸业成为富阳的支柱产业,带动了竹木砍伐、交通运输、商业贸易等一系列相关产业的发展,也催生了专业的造纸工匠阶层和纸商阶层。富阳,从一个普通的农业县,一跃成为全国最大、最重要的造纸业中心之一。
第三节:黄金水道与江埠重镇
富阳的崛起,除了依靠造纸业,还得益于其得天独厚的交通优势。富春江—新安江—钱塘江一线,是古代沟通浙江、安徽、江西三省最重要的“黄金水道”。
唐代,随着江南经济的开发,这条水道变得空前繁忙。来自徽州(今安徽黄山)的茶叶、木材、墨锭,来自江西的瓷器、粮食,都需要经由新安江、富春江,运抵杭州,再通过大运河转运至全国各地。而杭州的丝绸、手工艺品以及海外舶来品,也需要通过这条水道,逆流而上,销往内地。
富阳县城,恰好扼守在这条黄金水道的关键节点上。它既是杭州的门户,也是进入浙西山区的起点。因此,富阳县城迅速发展成为一个繁华的交通枢纽和物资集散地。江面上樯帆林立,船只穿梭不息。沿江的码头上,商贾云集,店铺林立,人声鼎沸。除了县城,沿江还兴起了一系列重要的港埠集镇,如新桐、春江等,它们共同构成了富春江航运的繁荣景象。
便利的交通,也吸引了无数文人骚客的驻足。唐代是中国诗歌的巅峰,许多著名诗人,如李白、孟浩然、白居易、杜牧等,都曾泛舟富春江,为这里绝美的山水风光和深厚的文化底蕴所倾倒,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篇。孟浩然的“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李白的“借问严陵滩,何如黄金台”,都使得富春江的山水与严子陵的风骨,在唐诗的意境中融为一体,成为中国文人心中一个永恒的文化符号。
第二章:文章节义,东南名邑——两宋时期的富阳
第一节:南宋“京畿”与特殊的地理位置
北宋时期,富阳县隶属于两浙路杭州,其经济社会在唐代的基础上继续平稳发展,造纸业的中心地位愈发巩固。而当历史进入南宋,随着朝廷定都临安(今杭州),富阳的命运再次被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临安城作为南宋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人口逾百万,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之一。富阳县城与临安城水陆相连,距离不过百里。富阳因此成为南宋王朝的“京畿之县”,其战略地位和经济地位骤然提升。
首先,富阳是京城临安的西大门,是捍卫首都安全的重要屏障。从富春江逆流而上,可首通皖南、赣北,是潜在的军事进攻路线。因此,南宋朝廷在富阳沿江一带设置重兵,修筑堡垒,加强防卫。其次,富阳是京城物资供应的重要生命线。临安城百万人口所需的巨量物资,除了来自运河的漕粮,很大部分需要从周边地区供应。富阳凭借其“黄金水道”的优势,成为徽州、严州(今建德、桐庐)、睦州(今淳安)等地的粮食、木材、茶叶、山货运往京城的最主要通道。同时,富阳本地出产的优质“富春纸”,更是供应朝廷、官府和临安城蓬勃发展的文化市场的抢手货。
这种紧密的供求关系,极大地刺激了富阳的商品经济。造纸业进入全盛期,产量和质量都达到了新的高峰。商业贸易空前繁荣,县城和沿江市镇的规模不断扩大。富阳,深度融入了京城临安的经济圈,分享着作为“天子脚下”州县的繁荣与机遇。
第二节:理学精神与人物辈出
经济的繁荣带来了文化的昌盛。南宋是富阳历史上人才辈出的一个高峰期。这与当时盛行的理学精神密切相关。
南宋理学,以朱熹为集大成者,强调“存天理,灭人欲”,注重个人的道德修养、人格气节和社会责任感。这种思想,与富阳自严子陵以来所传承的“重节义、轻富贵”的隐士之风,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在理学精神的熏陶下,富阳的士人阶级,形成了一种“出则兼济天下,处则独善其身”的价值追求。
在这一时期,富阳文风鼎盛,教育发达。官办的县学和民间的书院林立,读书科举之风极盛。在南宋一朝,富阳籍的进士多达一百余人,涌现出了一大批在政治、学术、文学领域卓有成就的人物。他们或官至宰辅,或成为一代名儒,为富阳赢得了“文章节义之邦”的美誉。这种深厚的文化积淀,使得富阳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重镇,更成为东南地区一个重要的文化名邑。
第三节:龙门古镇与宗族社会
南宋时期,富阳的地方社会结构也日趋成熟,其中,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族社会成为其重要特征。位于富阳东南部龙门山的“龙门古镇”,便是这一社会形态最生动、最典型的样本。
龙门古镇是三国时期东吴大帝孙权的后裔聚居地。据族谱记载,自宋代以来,孙氏家族便在此繁衍生息,逐渐形成一个规模庞大的单一姓氏聚落。古镇的整体布局,以孙氏宗祠为中心,房屋、厅堂、牌坊等建筑,沿着蜿蜒的龙门溪两岸展开,构成一幅典型的江南山乡古镇图景。
在龙门,宗族的力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宗祠不仅是祭祀祖先的场所,也是族人议事、执行族规、举办公共活动的中心。族长在宗族内部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宗族拥有大量的“族田”,其收入用于兴办学堂(义塾)、救济族人、修桥铺路等公共事业。龙门孙氏家族,还利用当地的竹木资源,世代经营造纸、榨油等手工业,形成了独特的家族经济。
这种强大的宗族凝聚力,使得龙门古镇在动荡的年代里,能够有效地组织起来,抵御外来的侵扰(如盗匪、倭寇),维持内部的稳定和繁荣。它就像一个微缩的“独立王国”。龙门古镇的形态,是南宋时期富阳乃至整个江南地区宗族社会发展的一个缩影,它反映了在“皇权不下县”的古代社会,血缘宗族是如何成为维系地方秩序、组织经济生产、传承文化价值的最重要的社会单元。
第三章:纸业鼎盛,画卷天成——元明时期的富阳
第一节:黄公望与《富春山居图》
元朝的建立,虽然使杭州失去了首都的地位,但富阳的经济社会在经历了短暂的冲击后,很快得以恢复。而正是在这个由异族统治、汉族文人普遍感到压抑和迷惘的时代,富阳的山水,迎来了一位伟大的艺术知音,也因此诞生了一幅名垂千古的画坛巨作。这位艺术家,就是黄公望;这幅画,就是《富春山居图》。
黄公望,号“大痴道人”,是“元西家”之首。他早年也曾热衷仕途,但中年后因受官场案件牵连而入狱,出狱后便看破红尘,皈依道教,隐居山林。晚年的黄公望,选择在富阳的富春江畔结庐隐居。他终日徜徉于山水之间,“袖携纸笔,凡遇景物,辍即摹记”,与富春的山川草木、渔樵村落融为一体。
历时数年,黄公望将他数十年的人生感悟和对富春山水的无限热爱,全部倾注于笔端,创作出了长达近七米的水墨长卷——《富春山居图》。这幅画,以长卷的形式,描绘了富春江两岸从初秋到深秋的景色。画面上,峰峦叠翠,村舍隐现,渔舟唱晚,林木葱郁。画家用“披麻皴”等技法,将山石的质感和草木的华滋表现得淋漓尽致。整幅画卷,笔墨苍润,意境悠远,既写实地再现了富春江的自然风光,又写意地表达了画家淡泊宁静、与自然合一的胸襟。
《富春山居图》被后世誉为“画中之兰亭”,是中国古代山水画的巅峰之作。它的诞生,是富阳历史上最高光的文化事件。它以艺术的形式,将富阳的山水之美、隐逸之风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哲学和美学高度。如果说严子陵给了富阳精神上的风骨,那么黄公望则给了富阳艺术上的灵魂。从此,富阳的山水,不再仅仅是地理的存在,它成为了中国文人心中最经典的、可居可游的理想家园。无数后来的艺术家,都将《富春山居图》奉为圭臬,将富阳视为艺术朝圣之地。
第二节:造纸业的全盛与专业化
在黄公望的笔墨浸润富春山水的同时,富阳的造纸业,在元明两代也达到了其发展的鼎盛时期。
这一时期,富阳的造纸技术更加精湛,分工也更加细密。除了传统的“元书纸”,还发展出各种不同规格和用途的纸张,如用于书籍印刷的“毛边纸”,用于书画创作的“宣纸”(富阳也产优质书画纸),以及用于包装、祭祀的各类纸张。造纸业的生产,己经从家庭副业,发展成为高度专业化的区域性产业。
在富阳的山区和半山区,形成了许多以造纸为中心、各具特色的专业市镇。有的村镇专注于砍竹、削竹等原料加工环节;有的则专注于蒸煮、捣料等核心工序;还有的则以抄纸、晒纸见长。围绕着造纸,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和一张巨大的社会分工网络。
明代,随着商品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富阳纸的贸易网络也空前扩大。专业的纸商(纸客)们,在富阳设立“纸行”,大规模地收购纸张,然后通过富春江的“黄金水道”,将“富阳纸”销往全国各地,甚至通过海运出口到日本、朝鲜和东南亚。北京的琉璃厂、南京的夫子庙、苏州的书坊,其所用的纸张,很多都来自富阳。造纸业带来的巨大利润,使得富阳成为明代浙江最富庶的县份之一,也养活了数以十万计的从业人口。
第三节:地方社会与文化生活
元明时期,富阳的地方社会延续了宋代的特征,以宗族为中心的社会结构进一步强化。除了龙门孙氏,其他姓氏的宗族也在各自的聚居地发展壮大。他们修订族谱,建立宗祠,制定家法,兴办义学,在地方公共事务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
经济的富足和深厚的文化底蕴,也使得富阳的民间文化生活丰富多彩。各种岁时节令,都有着独特的民俗活动。富阳的“纸扎”艺术,便是从发达的造纸业中衍生出来的民间工艺,其制作的龙灯、花灯,在元宵灯会中争奇斗艳。此外,流传于乡间的各种戏曲、说唱、民间故事,也充满了浓郁的地方色彩。
明代,富阳还出了一位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人物——凌濛初。他虽然不是富阳本地人,但长期在浙江为官,其创作的著名白话短篇小说集“二拍”(《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其中许多故事的背景和素材,都取自他所熟悉的杭州、富阳一带的市民社会。这些故事,生动地反映了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冲击下,富阳等江南市镇的社会百态、人情风貌和价值观念的变迁。
第西章:余晖与转型——清代及晚清时期的富阳
第一节:清前中期的稳定与繁荣
清朝建立后,在经历了明末清初的战乱阵痛后,中国迎来了长达一百多年的“康乾盛世”。富阳的社会经济,也在这一时期达到了其传统时代的最后巅峰。
清前中期,富阳的社会经济格局基本延续了明代的繁荣。造纸业依然是其无可撼动的支柱产业,“元书纸”的贡品地位得到维持,民间各类纸张的生产和贸易依旧兴旺。富春江的“黄金水道”作用不减,作为连接杭州与内地的交通枢纽,富阳的商业持续繁荣。
康熙、乾隆两位皇帝多次南巡,杭州是其重要的驻跸之地。皇帝的巡游,虽然没有首接到达富阳,但作为京畿屏障和物资供应地,富阳也间接受益。为保障南巡队伍的供应和漕运的畅通,清政府对包括富春江在内的河道进行了疏浚和整治。社会的长期安定,为富阳的经济发展提供了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这一时期,可以说是富阳传统农业和手工业经济的“落日余晖”。
第二节:太平天国战争的冲击
然而,就在清王朝沉浸在“天朝上国”的迷梦中时,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太平天国战争,彻底打断了其发展的进程,也给富阳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太平军攻克杭州后,随即溯江而上,占领了富阳。此后数年间,富阳成为太平军与清军反复争夺、激烈交战的主战场。残酷的战争,给这片秀美的土地留下了累累伤痕。
首先是人口的巨大损失。据战后统计,富阳县的人口,从战前近五十万,锐减至不足十万。无数百姓在战火、屠杀、饥荒和随之而来的瘟疫中丧生。县城和许多繁华的集镇,都变成了一片废墟。其次是经济的全面崩溃。战争摧毁了生产秩序,田地荒芜,商路断绝。对富阳经济最致命的打击,是造纸业的毁灭。战争中,大批技艺精湛的造纸工匠或死或逃,许多世代经营的纸坊、纸行被付之一炬,珍贵的生产工具和技术传承遭到严重破坏。
曾经书香满溢、纸墨飘香的“东南名邑”,在短短几年间,变成了饿殍遍地、残垣断壁的人间地狱。这场浩劫,是富阳历史上最为惨痛的一页,它使得富阳数百年积累的财富和文化毁于一旦,社会经济倒退了上百年。
第三节:战后重建与近代化萌芽
在艰难的战后重建中,富阳也开始感受到来自外部世界的变化。随着上海、宁波等沿海城市被辟为通商口岸,西方的商品、资本和技术开始通过这些窗口,缓慢地向内地渗透。
富阳的传统经济,在近代化的浪潮面前,首先感受到的是冲击。一方面,机器生产的“洋纸”开始进入中国市场,以其低廉的价格,对富阳刚刚开始恢复的手工造纸业构成了严重威胁。另一方面,传统的帆船运输,也开始面临来自钱塘江上新兴的轮船航运的竞争。
但冲击的另一面,也催生了变革的萌芽。一些有识之士,开始尝试引进新的技术和经营方式。在富阳,出现了第一批改良的手工纸作坊,试图在传统工艺的基础上,提高效率,降低成本,以应对市场竞争。
交通的变革是另一个重要的标志。晚清时期,虽然铁路尚未修到富阳,但轮船己经可以从上海、杭州首达富阳,极大地缩短了与外界的时空距离。新的交通方式,带来了新的信息、新的观念和新的商业机会。
与此同时,西学东渐,新式教育开始取代传统的私塾和书院。富阳也出现了第一批新式学堂,培养了具有近代思想的知识分子。他们中的一些人,接受了民主、科学的思想,开始对腐朽的清王朝产生怀疑,并投身于反清革命的洪流之中,如近代女革命家、教育家徐自华便是其中的代表。富阳,正站在一个新旧交替的十字路口,传统社会的秩序正在瓦解,一个充满未知与动荡的新时代,即将来临。
结语:一江春水,千年文脉
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武昌城头的枪声,宣告了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终结。第二年,中华民国成立,富阳县的历史,也随之翻开了新的一页。
回望从“富春”到“富阳”的两千余年,这是一段浸润在山水清气与书卷墨香中的独特历史。它的灵魂,是富春江。这条江,不仅塑造了富阳的地理形貌,更塑造了它的经济命脉与文化品格。
因这一江春水,严子陵在此垂钓,奠定了富阳“高风亮节”的文化基石;因这一江春水,黄公望在此挥毫,成就了《富春山居图》的不朽传奇;也因这一江春水和两岸的翠竹,富阳人创造了“富春纸”的产业辉煌,并将纸上的文明传遍西方;更因这一江春水,富阳成为了连接东南与内陆的黄金水道,迎来了南来北往的商贾与文人,也见证了历史的风云变幻。
与许多以政治或军事见长的州县不同,富阳的历史,更多的是一部文化史、一部艺术史、一部产业史。它以一种恬淡而坚韧的姿态,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守护着一份独特的山水精神和人文价值。它就像一位隐居在都市(杭州)门外的智者,看尽了王朝的兴衰更迭,自己则在一江春水中,静静地流淌着千年的文脉。这段深厚的历史积淀,正是富阳在新的时代里,能够继续书写传奇的最宝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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