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更的梆子刚敲过，青石镇还浸在潮雾里。陆景渊披一件月白旧衫，袍角用细绳束起，免得露水溅湿。他未提灯笼，借星芒辨路，脚步却比白日更急。苏青禾昨夜眼底那抹青影，像根小刺，扎得他一夜翻覆——赵三既放话“三日封店”，便不会手软，要破局，须得抢在官府公文之前。
巷口豆腐坊的灯先亮了，热气从窗缝溢出，带着豆腥。陆景渊掏钱买了两块热豆腐，用油纸包了塞进怀里——待会儿赶路，这便是早饭。他抬头望一眼苏记食铺的后窗，灯芯犹亮，昏黄一团，像雾夜里不肯熄灭的渔火。他心口微暖，脚下更快，身影很快融进灰青的天色。
出镇二里，天色由墨转鸦青，官道尽头现出县城轮廓。晨风带着湿草味，撩起他衣角，也撩起一腔书生的执拗：考功名是为兼济天下，若连眼前人都护不住，谈什么治国平天下？
县衙开衙鼓刚响，三班衙役倚着朱漆柱打哈欠。陆景渊整了整儒巾，自报“童生陆景渊，求见户房李吏”，声音清朗，带着晨露的冷意。衙役瞅他寒素，本欲奚落，却被他袖中摸出的两包“薄荷酥”堵了嘴——酥皮碎屑飘落，凉香钻鼻，衙役咂咂嘴，半推半就放了行。
户房在内衙西侧，窗小室暗，李吏正拨算盘，一盏油灯将面容映得蜡黄。陆景渊长揖到地，开门见山：“学生为青石镇苏记食铺商税而来，求查阅今岁缴税底册。”说罢，将早己备好的“润笔”——一方徽墨、一支狼毫并三两碎银——轻轻置于案角。
李吏抬眼，目光在墨与银之间打了个转，又落回少年脸上。对方眸光澄澈，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像一柄未开刃的剑，钝而韧。他沉吟片刻，合上算盘：“查册可以，只准看，不准抄，更不准带走。”
“学生明白。”陆景渊再揖，声音压低，“还望吏员成全良善。”
底册厚重，纸页泛黄，翻至“青石镇”一栏，苏青禾的名字赫然在列：每月初一，足额缴纳，备注栏写着“主动申报，足额缴纳”，朱印鲜艳，像一簇不肯熄灭的小火苗。陆景渊目光掠过，心口微松，却仍不敢大意，又向前翻两页，找到布庄、杂货铺、染坊的税录——果然，几家皆被“加派”无名税，数额与赵三勒索的数目吻合。
他默默记下，又指节轻敲桌面，低声道：“李吏，赵三借县丞之名私设税目，您留底在此，他日东窗事发，户房亦难独善。”一句话，点到七寸。李吏面色微变，终是叹了口气，从抽斗里摸出一张薄纸，飞快写下几行小字，递给他：“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纸上，是赵三去年至今所有“加派”记录的摘抄，墨迹未干，却力透纸背。
陆景渊双手接过，长揖到地，退出户房时，后背己汗湿一片。
午后日头毒辣，县城回镇上的路像被火烤过。陆景渊却不敢歇，抄近道首奔镇西布庄。布庄王掌柜年逾五旬，去年被赵三以“占地好、多照顾”为由勒索三两银子，不愿给，铺子被封半月，最后赔五两才了事。闻陆景渊来意，王掌柜先摆手，眼角余光扫着街上行人：“小老儿不敢惹事，公子请回。”
陆景渊不劝，只从袖中掏出李吏给的摘抄，摊在柜台上：“王伯，赵三贪得无厌，今日是苏记，明日便可能是您。县丞己停职待审，州府按察司不日巡查，您若肯作证，不仅前仇得报，往后也能安心做生意。”
王掌柜盯着纸上的朱批，手指微微发抖，半晌，长叹一声：“罢了，老朽半截入土，再窝囊下去，怕是没脸见祖宗。”他转身进屋，片刻捧出一只木匣，里头压着当年赵三勒索的“白条”——字迹歪扭，却按着鲜红指印。
“作证可以，但老朽不识字，不会写状。”
“无妨，晚辈代笔，您按印即可。”陆景渊当即铺纸研墨，挥笔写下证词，字字铿锵，末了又念给王掌柜听。老人听完，颤颤巍巍按下指印，老泪落在纸上，晕开一点墨花，像一粒苦涩的种子。
黄昏时分，陆景渊又赶到南头杂货铺。刘掌柜正要打烊，见他来，苦笑连连：“陆公子，我知你为何而来。赵某害我之事，不提也罢。”
原来，刘掌柜幼子去年患痢疾，急需药钱，赵三却硬逼二两“管理费”，拿不出，便带人搬走整筐杂货。最后还是街坊凑钱赎回，孩子却延误医治，险些夭折。
陆景渊听罢，沉默良久，忽从怀里摸出一块薄荷酥递过去：“令郎如今可好？”
“托公子福，己能下地跑跳。”刘掌柜接过酥饼，咬了一口，清凉甜味在舌尖绽开，他眼眶微红，“罢了，为了娃儿不再受欺，我作证！”
当夜，杂货铺后的小院亮起孤灯。刘掌柜口述，陆景渊笔录，五份证词一气呵成，按指印、署姓名、写日期，红印泥在灯下像一簇簇小火苗，烧得人心头发烫。
夜深露重，陆景渊背着鼓鼓的书箱回村。箱里除却证词，还多了一罐刘掌柜硬塞的蜂蜜——说是“给苏姑娘润喉”。他踩着月光，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星子低垂，像无数盏小灯，为他照一条回家的路。
远远看见苏记工坊的灯火还亮着，窗纸上映出女子伏案的剪影，时而拨算盘，时而揉额角。陆景渊不由自主加快脚步，却在门口停下，拂去衣上尘土，又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才推门进去。
“回来了？”苏青禾闻声抬头，眸里血丝未退，却带着笑。她手里端着一碗绿豆汤，碧绿清澈，浮着几块冰湃的薄荷酥，“歇歇，外面热。”
陆景渊接过，指尖相触，凉意顺着皮肤爬进心里。他喝了一口，甜中带凉，像夏夜第一口山泉。他从怀里掏出证词，排成一列，像摆出五张王牌：“布庄、杂货铺、染坊、茶摊、铁匠铺，都在这儿了。”
苏青禾指尖轻抚那些红印泥，仿佛触到一颗颗滚烫的心。她想说谢，却觉得太轻；想说欠，又觉得太远。最终，她只是抬头，眸子里映着灯火，也映着他：“陆景渊，此行若成，我请你喝薄荷酿。”
陆景渊笑，眉梢眼角都是少年意气：“那我要两坛。”
夜深，工坊的灯终于熄灭。月光穿过葡萄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块块碎银。苏青禾把证词锁进木匣，钥匙却系上一根红线，挂在颈侧——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她推门而出，见陆景渊还站在院中，仰头看月。听见动静，他回头，月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柔边，像一幅未干的水墨。
“明日去州府？”
“嗯，辰时启程。”
“路上小心。”
“好。”
简短的对话，却胜过千言万语。夜风拂过，带来薄荷与紫苏的余香，也吹动两颗渐渐靠近的心。苏青禾低头一笑，转身回房，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她知道，前路仍有风浪，但有人与她并肩，再黑的夜，也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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