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苏青禾就醒了。
窗外泛着蟹壳青，麻雀在茅草檐下叽叽喳喳。她睁着眼，脑子里转的都是同一件事：得把半亩薄田养肥，让它长出沉甸甸的粮食，才能堵住叔婶的嘴。可凭她这点力气，光有一包陈年粟米种，显然不够。
她想起一个人——张婆婆。
村里老人背地里说，张婆婆的亡夫当年是乱石村头号种田好手，逢旱能保墒，遇涝会排沟，别人颗粒无收，他还能多收两斗。后来丈夫摔下山，张婆婆就闭门寡居，再不管旁人闲事。要去求这样的冷面婆婆，得先递个“敲门砖”。
苏青禾翻身下床，从缸底摸出小半把粟米，又挑出后院唯一没发芽的红薯，洗净去皮，切成滚刀块。灶膛点火，一锅红薯粟米羹慢慢咕嘟，甜香顺着锅沿往上爬。起锅前，她掐了两片自家薄荷叶撒进去，清香立刻跳了出来——这碗羹，甜里带凉，入口不腻，最适合牙口不好的老人。
粥煮好，天己大亮。她把稠稠的一碗盛进洗得发亮的粗瓷碗，碗口盖了块干净纱布，又用旧布包好保温，提着小勺出了门。
村西头靠山，风比东头硬。张婆婆的院子矮墙坍塌，柴门半掩，一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正刨土找虫。苏青禾轻叩门板，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脚步拖地的声音。
“谁呀？”门缝里探出满头银发，老人眼睛亮而冷，像山泉里泡过的石子。
“张婆婆，我是东头的青禾。做了碗红薯羹，趁热给您尝尝。”苏青禾把碗往前递了递，热气从布缝里钻出来。
老人鼻尖微动，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苏青禾也不急，就静静站着，任由冷风吹得耳尖发红。
“进来吧，别堵门。”张婆婆终于侧身，声音沙哑。
屋里比外头暖不了多少，却收拾得干净。旧木桌上摆着一只缺耳陶罐，罐里插着几枝野菊。苏青禾把碗轻轻放在桌上，揭开布，甜香立刻在屋里打转。
张婆婆也不客套，拿起小勺抿了一口，眉尾几不可见地扬了扬：“薄荷？”
“嗯，就两片，提味又去燥。”苏青禾笑，“红薯甜，怕您吃着腻。”
老人没接话，慢条斯理把一碗羹吃完，才开口：“无事献殷勤，说吧，想要啥？”
“想跟您学种地。”苏青禾垂着手，把来意倒得干净，“我爹娘留的半亩田在河东，土冷又瘦，我想让它长庄稼，不让叔婶抢走。”
张婆婆抬眼看她，目光像钝刀，刮得人心里发紧。半晌，她起身，从床底拖出一只杉木箱，打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布袋、小锄、竹尺。她抽出其中一只粗布包，解开口，抓出一把灰扑扑的籽粒：“老粟种，耐旱，我留了近十年。再给你一兜草木灰，改地性。”
苏青禾双手接过，只觉得掌心发烫。
“你那田，先撒灰，再深翻一锄半，晒三日，把寒气逼出来。”张婆婆声音不高，却句句带着力，“粟米点种，株距两拳，行间留一脚；田埂点南瓜，秧子往外爬，能护土，秋后还能收瓜。豆子别撒多，一垄配一垄，粟豆轮作，地不疲。”
苏青禾默念一遍，牢牢记下。
张婆婆说完，又从墙缝摸出一只小铁皮罐，倒出几粒黑亮的种子：“这是我当年选出来的‘铁荚豆’，耐冷，能肥田。你拿去试，别让人看见。”
苏青禾双手捧住，鼻尖一酸，深深鞠了一躬：“婆婆，我记下了，也一定不会糟蹋这些种子。”
“庄稼是老实东西，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老人拍拍她的肩，力道沉，“把根扎稳了，谁也拔不动你。”
从张婆婆家出来，日头己爬上山梁。苏青禾把种子兜在怀里，像揣着一团火，一路小跑回到自家田头。春风掠过，河水闪着碎银。她脱下外衣，抡起锄头，按婆婆说的深度，一锄一锄翻土，灰白的土块被翻上来，带着潮腥。她撒下草木灰，用锄背轻轻拍碎土坷垃，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却觉得心里踏实——这是她的地，她的根。
傍晚，霞光把河水染成橘红。苏青禾才收拾锄头，远远看见王氏倚在院门口，手里绞着帕子，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哟，听说你去求那怪老太了？”王氏声音尖细，“她能教你啥？教你怎么跟耗子抢粮？”
苏青禾淡淡回一句：“至少，教我怎么把荒地变成粮。”
王氏脸色一沉，刚要开骂，忽听身后脚步声重。一个穿青布长衫的中年男子踱步而来，腰间短刀鞘口磨得发亮。他扫了王氏一眼，目光冷冽，王氏竟被噎得把话吞了回去。
男子掏出一只泛黄的信封，递给苏青禾：“你娘的旧时托我转交，说你看完自会明白。”
信封上写着三个字：青禾收。墨迹陈旧，却依稀带着墨香。
苏青禾怔神间，男子己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得像一柄收拢的剑。王氏看看那信，又看看苏青禾，眼里闪过贪婪和惊慌，终究不敢再上前，一甩帕子悻悻走了。
天色暗下来，河风带着凉意。苏青禾回到屋里，点起小油灯，灯芯“啪”地爆了个花。她着信封，心口怦怦首跳——
娘的旧识？
信里藏着什么？
会不会，是另一条活路？
灯影摇晃，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挑开火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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