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莫斯。
这个名字本身就像一声压抑的叹息。这是一颗被重力紧紧束缚、资源贫瘠到令人绝望的星球。大地是永恒的铅灰色，稀薄的大气层勉强维持着生命，却滤不掉恒星投下的、带着恶意的苍白光芒。在这里，每一口呼吸，每一滴水，每一克金属，都带着明确的价码。生存不是权利，而是需要不断争取、计算和证明的特权。
通过贸易，唯有通过那穿梭于星海、带来外部世界残羹冷炙的商船舰队，切莫斯才能获得维系文明不至于彻底崩塌的必要资源。也因此，这里的逻辑简单、残酷、且不容置疑：一切必须体现其“价值”。无用的艺术是罪，无谓的享乐是罪，而最不可饶恕的罪过，便是无意义的生命无法对星球的存续和家族的壮大做出贡献的生命。
正是在这样一个世界，一个注定要书写传奇的生命，如同被命运恶意丢弃的垃圾般，降临了。
他自称唐吉诃德。
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仿佛某一天他就突兀地出现在了切莫斯最大的贸易都市铁砧城。他有着东方面孔，黑发黑眸，身形不算特别魁梧，却给人一种山岳般的沉稳感。他自称是个“理想主义的旅行商人”，脸上总是挂着一种与切莫斯格格不入的、略带戏谑和疏离的微笑。
切莫斯人起初对他嗤之以鼻。“唐吉诃德”？一个拗口且毫无意义的名字，像极了那些被他们唾弃的、古老地球上的无用传说。但他很快就让所有人闭上了嘴。
他带来的不是寻常的矿石或粮食，而是知识。他精通机械维修，能让濒临报废的矿机重新轰鸣；他了解地质学，能指出被本地人忽略的、贫瘠但尚可开采的矿脉；他甚至懂得一些基础的生态循环技术，能略微改善封闭穹顶下的空气质量。更重要的是，他拥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并非灵能，而是一种更内敛、更精准的操控能力，可以轻易完成最精密的零件加工，或者……悄无声息地让几个试图抢劫他的、全副武装的帮派分子关节脱臼，躺在地上呻吟。
他并不张扬，交易也算公道。他似乎在寻找什么，又或者，仅仅是在“观察”。他游离在铁砧城严酷的规则边缘，既不完全融入，也不与之对抗，像一个冷静的观众，审视着这出名为“生存”的残酷戏剧。
人们开始敬畏他，称他为“怪客唐吉诃德”。贵族议会试图招揽他，被他婉拒；强大的商会想吞并他，却发现他滑不溜手，反而可能被他利用。他逐渐在铁砧城的阴影处，建立起一种超然的、无人敢轻易招惹的地位。他收养了一些被判定为“无用”的、有残疾但拥有特殊天赋的孩子，教他们识字、算数、维修技术，让他们成为自己的耳目和助手。这在切莫斯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浪费，但唐吉诃德乐此不疲。
“宇宙己经够无趣了，总得找点有意思的事情做，不是吗？”他常常对身边那些对他唯命是从的“小废物”们这么说，眼神却望向穹顶之外无尽的星空。
这一日，他正在自己那间堆满了各种机械零件、书籍（在切莫斯是奢侈品）和奇怪收藏品的工坊里，调试着一台从废弃堆里捡来的、老旧的空气净化器核心。一个瘦小的、腿脚有些不灵便的少年，是他最早收养的孩子之一，名叫“凯立”，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兴奋。
“先生！先生！码头区！卫兵队他们……他们捡到了个东西！”
唐吉诃德头也没抬，手指稳定地调节着精密螺丝：“捡到东西？是报废的引擎还是走私的异星酒？值得你这么激动？”
“不……不是！”铠立喘着气，压低声音，“是个婴儿！就在废弃的第七号卸货区，一个破破烂烂的救生舱里！完好的！活的！”
唐吉诃德的手停住了。他缓缓抬起头，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救生舱？婴儿？在切莫斯？这组合本身就极不寻常。
“然后呢？”他问道，语气平静。
齿轮咽了口唾沫，脸上露出一丝不忍：“是法比乌斯队长带队发现的。他们……他们正在争论如何处理。按照《资源管制与人口优化条例》第17条，来历不明、无家族归属、且无法立即证明其潜在价值的个体，尤其是婴幼儿，应视为资源净消耗体，予以……‘无害化处理’。”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无害化处理”，在切莫斯，这是对“处决”最冰冷、最功利的表述。
唐吉诃德沉默了片刻，脸上那惯常的戏谑笑容消失了。他放下手中的工具，站起身。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带我过去。”
第七号卸货区是铁砧城的阴暗角落，堆满了无法回收的金属垃圾和废弃的集装箱，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锈蚀的刺鼻气味。一队身穿灰色制服的城邦卫兵正围在一起，他们的队长，法比乌斯，一个面容冷硬、眼角带着疤痕的中年男人，正皱着眉头，看着地上那个明显不属于切莫斯任何制式的、布满烧灼痕迹的小型救生舱。
舱盖己经打开，里面铺着柔软的、未知材料的缓冲垫。垫子上，躺着一个婴儿。
那婴儿出奇的安静，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围拢过来的、带着杀意的陌生面孔。他的皮肤白皙得不像话，与切莫斯人普遍粗糙暗沉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他的五官精致得如同雕琢，银白色的柔软胎毛覆盖在头顶，在切莫斯苍白的光线下，仿佛自身在微微发光。
“队长，首接处理掉吧。”一个年轻的卫兵有些不耐烦地说，手按在腰间的爆能手枪上，“一看就是外来垃圾，说不定带着什么病毒。浪费检测资源。”
“就是，这模样，怪瘆人的。”另一个卫兵附和道。
法比乌斯队长犹豫着。他不是嗜杀之人，但切莫斯的规则刻在他的骨子里。这个婴儿，太不寻常了，而这种“不寻常”在切莫斯往往意味着麻烦和不可控的风险。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对着那个提议处理的年轻卫兵点了点头。
年轻卫兵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兴奋，拔出爆能手枪，调整到最低功率足以致命，又不会弄得太血腥，便于清理。
就在他举起手枪，对准那个依旧睁着纯净大眼睛、仿佛不知死亡为何物的婴儿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把那个‘东西’放下。”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穿透了所有卫兵的神经。他们猛地回头，看到唐吉诃德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他们身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黑色的眼睛，深邃得如同星空，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年轻卫兵的手僵在了半空，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椎升起，让他不敢扣下扳机。
法比乌斯队长心头一凛，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唐吉诃德先生。这是城邦卫队的事务，涉及外来威胁处理……”
“威胁？”唐吉诃德打断了他，目光扫过那个救生舱里的婴儿，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一个连牙齿都没长齐的婴儿，对全副武装的切莫斯卫兵构成了威胁？法比乌斯队长，你们的风险评估标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富有想象力了？”
法比乌斯脸色有些难看：“先生，您知道规矩。无价值个体，必须清除。这是为了整个铁砧城的生存。”
“价值？”唐吉诃德缓缓走向救生舱，卫兵们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路。他俯下身，看着那个婴儿。婴儿也看着他，那双紫色的眼眸（他刚才离得远没看清，此刻才注意到那并非普通颜色）如同最纯净的水晶，倒映出他的身影。婴儿甚至伸出小小的手，似乎想抓住他垂下的发梢。
唐吉诃德的心弦，被这无意识的、纯粹的生命举动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首起身，面向法比乌斯，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那么，我现在宣布，这个婴儿具有‘价值’。”
“什么价值？”法比乌斯皱眉。
“我的个人收藏品的价值。”唐吉诃德说得理所当然，“我对它很感兴趣。就像我对那些废弃的引擎和古籍感兴趣一样。这个理由，足够了吗？”
卫兵们面面相觑。这算什么理由？但在切莫斯，强大个体拥有特权是潜规则。唐吉诃德虽然来历不明，但他的能力和他暗中掌控的力量，让贵族议会都不愿轻易得罪。
法比乌斯队长盯着唐吉诃德看了几秒，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切莫斯的实用主义占据了上风。为了一个注定要处理的婴儿，与这个深不可测的“怪客”发生冲突，显然不划算。
他挥了挥手，示意年轻卫兵收起武器。
“既然唐吉诃德先生认定其有‘收藏价值’，那么按照《资源转让条例》，您可以带走他。相关手续和资源抵扣，我会上报议会。”法比乌斯公事公办地说。
唐吉诃德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小心地俯身，将那个婴儿从救生舱里抱了出来。婴儿出乎意料地轻，带着一种暖融融的温度，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小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抱着这个小小的、被这个世界判定为“无用”的生命，唐吉诃德或者说，安居转身离开了这片充满铁锈与死亡气息的垃圾区。他低头看着怀中婴儿那绝美的、不似凡物的面容，尤其是那双纯净的紫色眼眸，心中暗道：
“福格瑞姆……看来，这就是你的起点了。在这个只认‘价值’的世界，就让我看看，你能展现出何等耀眼的‘完美’吧。”
他不知道，他此刻抱在怀里的，不仅仅是一个婴儿，更是未来那颗追求极致完美、光耀万丈，却也最终走向偏执与堕落的紫色凤凰。而他将以“唐吉诃德”之名，成为这颗凤凰初生时，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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