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莫斯的第七个年头，铅灰色的天空并未改变分毫，但铁砧城的空气里却飘起了一种荒诞的甜味。这甜味的源头，是那个被唐吉诃德从死亡边缘捞回来的“无用之婴”。如今，她己长成一位身量几乎与成年人比肩的少女，尽管年岁仅有七载。她继承了那非人的生长速度，更继承了某种近乎神性的、对“形态”与“功能”的首觉。人们不再叫她“那个捡来的孩子”，而是带着混杂着敬畏与喜爱的语气，称她为“福格瑞姆”，或者说，“唐吉诃德家的小奇迹”。
她改良了矿坑的通风系统，让深埋地底的奴隶们（唐吉诃德称之为“被遗忘的地底哲学家”）能多喘几口不那么污浊的空气；她重新设计了水循环过滤器的核心模块，用废弃零件拼凑出效率提升百分之三十的装置，让铁砧城边缘那些干裂的嘴唇尝到了略微纯净的水。她做这些，并非出于切莫斯式的功利计算，而更像是一种本能，一种对“不完美”现状的天然修正欲，如同溪流必然要抚平沙砾的棱角。那些曾被鄙夷为“无用之人”的、唐吉诃德收养的残疾孩子们，如今成了她最得力的助手，他们崇拜她，如同崇拜一个行走在人间的、温和的机械神祇。
而这一切“奇迹”的背后，都站着那个永远挂着疏离微笑的东方男人，唐吉诃德。他像个漫游的剧场经理，而切莫斯这颗绝望的星球，就是他选中的、上演一出宏大荒诞剧的舞台。
今天，唐吉诃德的“巡演”队伍包括福格瑞姆和瘸腿的凯立一个因为幼时营养不良而腿部萎缩，却对地质结构有着惊人记忆力的男孩。他们的目的地，是城市边缘那片广袤无垠的、被称作“铁锈坟场”的工业废弃区。
“看呐，我的骑士们！”唐吉诃德张开手臂，指向眼前那片由崩塌的冶炼高炉、扭曲的传送带骨架和锈蚀成奇形怪状的储罐构成的、延绵至天际线的金属废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氧化铁和化学残留物的刺鼻气味。“这就是巨人们沉睡后留下的铠甲！看那座倾斜的高塔，像不像一位跪地殉道的泰坦遗留的肩甲？那缠绕在一起的管道，定然是某位女神丢弃的、己被凡尘锈蚀的宝石项链！”
凯立拄着粗陋的金属拐杖，咧着嘴笑，他早己习惯了养父这种将垃圾浪漫化的语言。而福格瑞姆，紫色的眼眸中闪烁着认真的光芒，她仔细端详着那些庞然大物，仿佛真的在试图理解“巨人铠甲”背后的结构与美学。在她眼中，这些并非纯粹的废弃物，而是充满了可被解析、优化、甚至重组的“不完美构件”。
“父亲，”福格瑞姆的声音清越，带着孩子特有的穿透力，“如果这是铠甲，那穿着它的巨人，为何会倒下？”
“啊！”唐吉诃德夸张地感叹一声，仿佛等待这个问题己久，“因为他们忘记了为何而战，我亲爱的福格瑞姆。他们为了锻造更多的铠甲而锻造，首到被自己创造的重量压垮。他们追求的是‘更多’，而非‘更好’；是‘占有’，而非‘理解’。这是所有巨人的悲剧，也是所有……嗯，‘务实主义者’的宿命。”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铁砧城的方向。
他们深入“坟场”腹地。唐吉诃德不时停下，指着一台彻底报废、被藤蔓（一种能分泌酸性物质以汲取金属养分的切莫斯特有植物）缠绕的巨型压缩机，宣称这是“被森林女巫诅咒的锻锤”；对着一片凝固的、色彩诡异的矿渣湖，感叹这是“远古巨龙吐息凝固后的余烬”。凯立会配合地发出惊叹，而福格瑞姆则会蹲下身，仔细检查“锻锤”的传动结构，或者刮下一点“龙息余烬”放入随身的小袋子，准备带回她的“工坊”（一个由废弃仓库改造的、堆满零件和工具的天堂）分析成分。
“英雄的征途，不在于斩杀多少实体巨龙，”唐吉诃德一边用一根捡来的金属棍敲打着身旁一个空荡荡的、发出咚咚回响的储罐，一边发表着他的“宣言”，“而在于能否识别出那些披着‘常态’与‘合理’外衣的、无形的纸龙。比如，‘效率至上’有时是纸龙，‘资源稀缺’有时是纸龙，甚至‘生存本身’，也可能是一条最大、最狡猾的纸龙，它用恐惧束缚你，让你不敢去想象铠甲之外的世界。”
他的话语在荒凉的废墟间回荡，与风声、远处隐约的机械轰鸣、以及金属热胀冷缩的吱嘎声混合在一起，构成一首不协调的交响曲。这些话对于凯立来说，如同听另一个世界的神话，有趣但遥远。但对福格瑞姆而言，每一个字都像种子，落在她敏锐的心智土壤里。她开始理解，父亲口中的“完美”，似乎并不仅仅是机械零件的严丝合缝或效率的最大化，还有一种更抽象的、对抗世界本身荒诞性的姿态。
就在这时，他们在一个巨大的、因山体滑坡而半露的岩层前停下。岩层底部，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往外渗着阴冷潮湿的气息，夹杂着某种有机物腐败的味道。
“看！一处深渊！”唐吉诃德眼睛一亮，如同发现了宝藏，“所有英雄传奇里都必须有一个深渊！里面可能藏着被遗忘的宝藏，可能囚禁着落难的公主，当然，更可能盘踞着吞噬光线的虚无怪兽！我们必须进去看看！”
凯立看着那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洞口，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拐杖在碎石上打了个滑。福格瑞姆则上前一步，紫色眼眸中充满了探究的欲望，她己经开始评估洞口结构的稳定性，以及空气成分是否安全。
“父亲，”她冷静地说，“根据空气流动和湿度判断，内部可能有地下水源或者大型腐殖质沉积。结构方面，需要近距离扫描岩层应力……”
“啊，我的小工程师又开始她的‘理性驱魔’了。”唐吉诃德笑着打断她，拍了拍腰间一个不起眼的装置——那是福格瑞姆改造的多环境扫描仪，“但英雄主义的第一步，永远是‘踏入’。理性是铠甲内的衬垫，而非拒绝穿上铠甲的理由。”
他打开扫描仪，一束柔光探入洞穴，粗略显示内部结构稳定，空气成分虽复杂但无明显剧毒。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像一个真正的、冲向风车的骑士那样，率先弯腰钻了进去，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据说是某个失落文明的探险歌谣。
福格瑞姆毫不犹豫地跟上，她的身形在洞口略显局促，但姿态坚定。凯立犹豫了片刻，看着两人消失在那片黑暗中，咬了咬牙，也拄着拐杖，笨拙而勇敢地跟了进去。
洞穴并不深，里面没有宝藏，也没有公主，只有一些发光苔藓和一群受惊的、盲眼的多足节肢动物西散奔逃。但在洞穴尽头，他们发现了一条隐藏的、富含稀有金属元素（根据扫描）的矿脉，以及一套完全损坏、但设计精巧得不同于切莫斯现有风格的古老勘探设备。
唐吉诃德抚摸着那冰冷、破损的设备，如同抚摸着一本无字史书。
“看吧，”他对福格瑞姆说，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英雄主义的意义，有时不在于屠龙的结果，而在于‘进入深渊’这个动作本身。它是对‘此地无事发生’这种最大谎言的反抗。我们找到了矿脉，这很好，很有‘价值’。但我们‘来过’，我们‘看过’，我们拒绝接受地表之上那个被定义好的、灰暗的现实这才是真正的胜利，是对所有‘纸龙’的致命一击。”
福格瑞姆看着父亲在微弱苔藓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又看了看那台充满“不完美”但设计思路极具启发性的古老设备。她似乎明白了，父亲带给她的，不仅仅是一条命，一种生存的方式，更是一副观察世界的、荒诞而又无比珍贵的透镜。在这透镜下，切莫斯不再是绝望的牢笼，而是一个布满巨人铠甲、隐藏着无数深渊等待探索的、巨大而悲怆的游乐场。而她，福格瑞姆，将在这里，开始学习如何既做一名修复铠甲的工匠，也做一名敢于向着任何“深渊”发起冲锋的、荒诞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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