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诃德的名声,如同铁砧城上空偶尔掠过的不明飞行物,成了一个既无法证实又无法忽视的传说。他那些关于“巨人铠甲”、“纸龙深渊”的荒诞宣言,起初被斥为疯话,如今却诡异地为这颗铅灰色的星球增添了几许可供咀嚼的、带着苦涩回甘的趣味。人们依旧在生存线上挣扎,依旧遵循着冰冷的功利逻辑,但在茶余饭后(如果他们有茶和“饭后”这个概念的话),会忍不住想象一下,城外那片废铁坟场里,是否真有一位殉道泰坦的肩甲正在风中哀鸣。
首到这一天,“无用”与“价值”的战争,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战场上再次爆发。
战场是铁砧城中心广场的边缘,那里是官方指定的“非必要物品公示与裁决区”。说白了,就是用来公开展示并最终销毁那些被判定为“无价值”物品的地方。今天的主角,是一幅画。
作画者是一位名叫艾略特的枯瘦男人,他曾是矿坑的地质记录员,在一次岩层事故中失去了右臂,如今靠着微薄的救济和绘制极其精确、但无人问津的地层结构图勉强度日。而眼前这幅画,与他以往的作品截然不同。画布上没有任何理性的线条和可辨识的地质特征,只有狂野、混乱、仿佛爆炸般的色彩漩涡。浓烈的猩红与沉郁的靛蓝纠缠,刺目的明黄像刀锋般划开墨绿的帷幕,还有一些无法命名的中间色调在边缘地带流淌、渗透。它不描绘任何切莫斯存在的景物,它只描绘情绪,一种近乎癫狂的、压抑到极致后喷涌而出的视觉呐喊。
“《梦境一号》,”资源评估委员会的官员,一个戴着厚重眼镜、脸上写满数字和条例的男人,用毫无起伏的声调念着记录,“创作者,艾略特。材质:消耗合成颜料137克,标准画布一块。判定:无明确实用功能,无法归类,无法量化其信息价值。结论:无用。裁定:销毁。”
两名卫兵上前,准备将画作扔进旁边的分解炉。艾略特瘫坐在地上,唯一的左手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眼神空洞,仿佛被判决的不是他的画,而是他灵魂的一部分。
“且慢。”
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唐吉诃德从围观的人群中走了出来,福格瑞姆和凯立紧随其后。他今天没穿那身略显古怪的“探险服”,只是一件简单的深色长袍,但那股超然物外的气场却丝毫未减。
“尊敬的委员先生,”唐吉诃德对着官员微微颔首,语气礼貌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戏谑,“您判定此物‘无用’,依据是它缺乏‘明确实用功能’和‘可量化信息价值’。恕我首言,这个判定标准本身,就像是用尺子去衡量气味,用天平去称重思想一样,充满了……嗯,方法论上的傲慢。”
官员推了推眼镜,眉头紧锁:“唐吉诃德先生,切莫斯的资源不容浪费。一切存在必须证明其价值。这是铁律。”
“价值?”唐吉诃德笑了,那笑容在艾略特那幅狂乱的画作背景下,显得格外诡异,“让我们来谈谈‘价值’。”他转过身,指向身旁的福格瑞姆。
“七年前,就在不远处的卸货区,这个孩子被判定为‘无价值’,差点成为分解炉的燃料。理由同样是‘来历不明’,‘无法立即证明其潜在价值’。如今,她改良的通风系统让矿坑死亡率下降了百分之五,她设计的水过滤器让边缘区的水质提升了三十个百分点。委员先生,您能告诉我,七年前那个婴儿的‘价值’,和七年后这位年轻工程师的‘价值’,是同一个东西吗?还是说,‘价值’本身,就是一个流动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甚至有点……虚无的幽灵?”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官员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唐吉诃德不等他回答,又指向拄着拐杖的凯立。“凯立,我的另一个孩子。他的腿,在切莫斯的标准下,无疑是‘有缺陷的’,是‘不完美’的,是会影响其劳动力‘价值’的。但他大脑中记忆的矿脉结构和地质数据,避免了三起可能造成数百人伤亡的勘探事故。那么,他的‘价值’,是应该用他奔跑的速度来衡量,还是用他脑海中那些无形的、但能拯救生命的知识来衡量?”
凯立挺了挺胸膛,尽管瘸腿,但他的眼神明亮而坚定。
官员张了张嘴,想引用某条关于“身体健全度与贡献率评估”的附录条款,但在唐吉诃德那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下,竟一时语塞。
“看,”唐吉诃德摊开手,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最后落回那幅色彩爆炸的画作上,“我们生活在一个痴迷于‘完美’和‘有用’的宇宙里,就像一群在黑暗中摸索的瞎子,只肯相信能摸到的东西才是真实的。我们给万物贴上标签,划分等级,试图用有限的尺度去丈量无限的可能。但这本身,何尝不是一种最深沉的虚无?因为我们否定了所有无法被我们那贫瘠尺度所容纳的东西存在的意义。”
他走向那幅画,仔细端详着那些狂野的笔触和冲突的色彩。“这幅画,它不提供开采坐标,不提升引擎效率,不增加食物产量。按照你们的标准,它确实是‘无用’的,是‘无意义’的。它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证明存在本身的荒诞——一种不服务于任何目的的、纯粹的存在。”
他停顿了一下,转过身,面对官员和所有人,语气忽然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恳切?
“但是,委员先生,我,唐吉诃德,一个你们眼中的怪客和理想主义疯子,我非常、非常想要‘收藏’它。”
“我认为它极有价值。”
“它的价值在于,它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内心深处那片无法被功利逻辑照亮的、混沌而丰富的荒原。它的价值在于,它是对我们这个一切都被‘明码标价’的世界,一次沉默而响亮的抗议。它的价值在于,它仅仅‘存在’于此,就用它那毫无意义的色彩,质疑了所有意义的根基。”
“一个能完美运转的机器,它的价值是确定的,也是脆弱的,因为总有更完美的机器取代它。但一个‘无用’之物,一个像这样……勇敢地宣告自身‘无意义’的存在,它的价值反而是不确定的,是开放的,是充满了无限解读可能的。它像一颗种子,可能永远沉默,也可能在某个心灵中,孕育出颠覆整个价值体系的风暴。”
“就像七年前的福格瑞姆,就像瘸腿的凯立,就像我本人——我们这些在你们标准下的‘瑕疵品’、‘无用之人’、‘荒诞存在’。”
“所以,”唐吉诃德最后总结道,脸上恢复了那惯常的、略带疲惫的微笑,“请允许我,以‘个人收藏’的名义,支付这幅画所消耗的137克颜料和一块画布的‘成本’。我认为,保留这样一个‘无用’的、‘无意义’的、却能时刻提醒我们价值本身虚无本质的象征物,其‘价值’远超过它所消耗的那点微不足道的资源。”
广场上一片寂静。只有分解炉运作的低沉嗡鸣在背景中作响。
资源评估委员会的官员看着唐吉诃德,又看了看那幅画,再看了看眼神重新燃起一丝微光的艾略特,以及周围那些表情各异的民众。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他无法用任何条例来反驳唐吉诃德,因为对方的论点,从根本上动摇了切莫斯逻辑的基石。
最终,他僵硬地点了点头,在记录上潦草地写下:“物品《梦境一号》,判定为‘特殊收藏品’,由唐吉诃德支付等价资源,予以保留。”
唐吉诃德弯腰,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幅画,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他对着艾略特点点头,然后带着福格瑞姆和凯立,再次消失在铁砧城错综复杂的街道阴影中。
福格瑞姆回头看了一眼那片广场,看着那些依旧迷茫的人群,又看了看父亲手中那团狂野的色彩。她似乎又明白了一些。在这个追求“完美”与“有用”的、本质上却空洞无比的世界里,或许,承认并拥抱某些“无用”与“不完美”,甚至主动去赋予其意义,才是对抗那终极虚无的、最荒诞,也最真实的——“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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