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顾家村这座旱炙烤得奄奄一息的村落上。
顾家那间小小的泥坯房里，一盏昏黄的油灯如豆，映照出三个疲惫不堪的身影。
刘氏和顾小荷瘫坐在灶台边的草垫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耗尽了她们所有的心神。而苏灵，则靠在墙边，闭目养神，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是在恢复体力，更是在脑海中迅速整理着后续的治疗方案。
正骨只是第一步，也是最凶险的一步。接下来，对抗感染、促进骨骼愈合，才是漫长而关键的征程。在这个没有抗生素和消炎药的时代，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前功尽弃。
“灵……灵丫头，”刘氏终于缓过一口气，试探着开口，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你……你也累坏了，快去炕上歇着吧。那儿暖和。”
搁在今天以前，苏灵连上炕睡觉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和小荷一起挤在铺着干草的地上。
苏灵睁开眼，眸光清亮，没有半分睡意。“现在还不能睡。”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哥的伤口虽然正了骨，但里面的烂肉不清干净，还会继续发炎，到时候发起高热，一样会要了命。”
“发炎？高热？”刘氏听得云里雾里，但“要了命”三个字她听得真真切切，吓得脸都白了，“那……那可怎么办啊？”
“需要草药。”苏灵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冷水，慢慢喝下，干渴的喉咙得到一丝缓解。“我需要几味药材：金银花、蒲公英、还有野菊花。这几样都是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的好东西。内服外敷，双管齐下，才能保住他的腿。”
她报出的药名清晰流利，仿佛一个行医多年的老郎中，让刘氏和顾小荷听得一愣一愣的。
“金银花……蒲公英……”刘氏喃喃地重复着，随即一张老脸垮了下来，愁云惨淡，“可……可咱们家，一文钱都拿不出来了啊！去药铺抓药，那不得花钱吗？”
顾小荷也低下头，小声地补充道：“前几天为了给大哥请郎中，娘把最后几枚铜板都花光了。”
这就是现实。纵有回天之术，也难倒在“一文钱”这道坎上。
苏灵却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或沮丧。“谁说要去药铺买了？”她转过身，目光扫过婆媳二人，“这些药材，山里就有。我们自己去采。”
“自己采？”刘氏的眼睛瞪大了，“这……这都大旱多久了，山上的草都快了，哪里还有什么药材？再说了，咱们也不认得啊！”
“我认得。”苏灵的语气平静而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只要找对地方，就一定能找到。”
这份自信，让原本绝望的刘氏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她看着苏灵，仿佛在看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人。
“那……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天一亮就去。”苏灵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你们先睡，我守着哥。他半夜可能会发热，我得看着。”
这一夜，苏灵几乎没怎么合眼。她定时为顾恒检查伤口，用温热的盐水为他擦拭身体进行物理降温。后半夜，顾恒的体温果然开始升高，陷入了昏昏沉沉的呓语中。苏灵沉着地应对着，用她所掌握的全部知识，与死神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博弈。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苏灵叫醒了顾小荷。
“大嫂，我……我跟你一起去！”顾小荷睡眼惺忪，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苏灵点了点头。顾小荷虽然年纪小，但常年在山里跑，对地形比她熟悉。
刘氏不放心地跟了出来，千叮咛万嘱咐：“你们可得当心点，早去早回！灵丫头，你可千万不能有事，我们这一家子，现在可都指望你了！”
苏灵背上一个破旧的背篓，带着顾小荷，迎着微凉的晨风走出了家门。
清晨的顾家村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田地干裂，露出黄褐色的土壤，地里的庄稼早己枯死，歪歪斜斜地倒着，像一片片墓碑。偶尔有几个村民走出家门，也都是面带菜色，步履虚浮。
看到苏灵和顾小荷背着背篓往山里走，人们的眼中都露出了几分异色。
“这苏家媳妇，又要去挖野菜？那玩意儿都快被挖绝了。”
“听说她昨天救了村正的孙子，邪乎得很！”
“管她邪乎不邪乎，能填饱肚子才是正经事。”
议论声远远传来，苏灵充耳不闻。
“大嫂，我们去哪儿找？”顾小荷跟在苏灵身后，小声问道，“以前我跟娘去挖野菜的那些地方，现在都干得冒烟了。”
“越是干旱，越要往阴凉、潮湿的地方找。”苏灵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地形，一边解释道，“植物想要活命，就得拼命往有水的地方扎根。我们顺着那条干涸的小溪往上游走，在那些背阴的石缝里、山坳里，肯定有活口。”
这是现代植物学的基本常识，但在顾小荷听来，却像是某种高深的秘诀。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对苏灵的崇拜又加深了几分。
两人沿着几乎断流的小溪逆流而上。溪床上只剩下一些的泥沙和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越往山里走，地势越是崎岖，但空气也变得了一些。
果然，在一处背阴的山壁下，苏灵的眼睛一亮。那里有一片岩石的阴影，石缝间渗出点点湿意，几丛绿色的植物正顽强地生长着。
“找到了！”
苏灵快步走过去，小心地拨开杂草。只见一丛藤蔓上，开着金黄和银白相间的花朵，正是金银花！而在它旁边不远处，几株锯齿状叶子的植物顶着黄色的小花，是蒲公英。还有几株散发着特殊香气的，正是野菊花。
“天哪！真的有！”顾小荷惊喜地叫出声来。
她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一路走来都是一片枯黄，怎么偏偏这里就长着她们最需要的东西？她看向苏灵的眼神，己经近乎膜拜。
苏灵没有解释太多，只是拿出随身带着的一把小镰刀，开始小心翼翼地采摘。她只取花和叶，留下了根茎，以便它们能够继续生长。
“记住，小荷。”苏灵一边采，一边教她，“采药不能赶尽杀绝，要给它们留根。山是活的，你敬它一尺，它才能还你一丈。”
顾小荷用力地点着头，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一个时辰后，背篓里己经装了小半筐新鲜的草药。
就在两人准备下山时，一个焦急的声音从山路下方传来。
“是……是顾家嫂子吗？”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村里的张婶正气喘吁吁地往山上跑，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张婶，你这是？”苏灵认出她，正是昨天在村正家围观的人之一。
“顾家嫂子，你快给看看吧！”张婶跑到跟前，急得快哭了，“我家狗蛋从昨天半夜就开始发热，浑身滚烫，怎么叫都迷迷糊糊的，村里的郎中不在家，我……我实在没法子了，就想着来求求你！”
她显然是把苏灵当成了救命稻草。
苏灵放下背篓，伸手探了探那孩子滚烫的额头，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最后让他张开嘴，一股酸腐的气味传来。
“是积食引起的发热。”苏灵很快做出了判断，“昨天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好消化的东西？”
张婶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对对对！昨天他爹从河沟里摸了几只小田螺，煮了给他吃，他就吃了那么几口……”
“这就对了。”苏灵心中了然，“小孩子肠胃弱，田螺性寒，又不容易消化，积在胃里发酵，就引起了内热。”
她从背篓里拣出几株新鲜的蒲公英，递给张婶：“拿回去，洗干净了捣烂，用开水冲了，等温了给孩子喂下去。另外，用你的手掌心，顺着一个方向，轻轻地给他揉肚子。记住，别再给他吃任何油腻的东西，喝点米汤就行。”
张婶接过那几株绿油油的草药，像是接过了什么稀世珍宝，对着苏灵千恩万谢：“谢谢嫂子！谢谢嫂子！这……这药钱……”
“不要钱，几株草药罢了。”苏灵摆了摆手，“快带孩子回去吧，别在外面吹风了。”
看着张婶抱着孩子匆匆下山的背影，顾小荷的眼睛里闪烁着星星：“大嫂，你真厉害！什么都懂！”
苏灵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神医”的名声，怕是要在顾家村彻底传开了。
这既是好事，也是挑战。
当两人回到家时，顾恒己经醒了。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房梁，不知道在想什么。当苏灵走进屋时，他的目光缓缓地移了过来。
那目光很复杂，有痛楚，有虚弱，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清明和审视。
他感觉到了腿的不同。那种骨头错位的、尖锐的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酸胀、但却“正确”的疼痛。他知道，她昨晚做的一切，都是真的。
苏灵将背篓放下，草药的清新气息立刻在屋内弥漫开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依旧有些烫，但比半夜时己经好多了。
她的手指冰凉，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让顾恒的身体微微一颤。
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沙哑的嗓子里挤出两个字：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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