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谢谢”，轻如鸿毛，却又重若千钧。
它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顾家这间压抑的小屋里，激起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苏灵的手指在顾恒滚烫的额头上停顿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省点力气吧。”她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想谢我，就争气点，好好活下去。”
说完，她便转身走向灶房，开始处理带回来的草药。
顾恒躺在床上，目光追随着她忙碌的背影。她的动作麻利而有序，清洗、捣烂、分类，每一步都透着一种胸有成竹的从容。阳光从破旧的窗棂间投射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让她那瘦削的身影看起来竟有几分不真切。
他发现，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女人。
灶房里，刘氏和顾小荷正围着苏灵打下手。
“灵丫头，这个要捣多碎？”刘氏举着一捧金银花，小心翼翼地问道，态度恭敬得像个学徒。
“捣成泥，越细越好，药效才出得来。”苏灵一边将蒲公英和野菊花放进陶罐里准备煎煮，一边头也不回地指导着，“小荷，火烧旺一点，水开了转小火，慢慢熬。”
一家人，第一次这样井然有序、目标明确地协作着。没有抱怨，没有争吵，只有草药的清香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很快，一碗墨绿色的药汤熬好了。苏灵将其中的一部分倒出来，用干净的布块浸湿，小心地敷在顾恒伤口红肿最厉害的地方。剩下的，则晾到温热，端进了里屋。
药汤的味道极其苦涩，仅仅是闻着，就让刘氏和小荷皱起了眉头。
“良药苦口。”苏灵将碗递给顾恒，“趁热喝，一口气喝完。”
顾恒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眉头都没皱一下，接过来便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瞬间在口腔中炸开，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但他连哼都没哼一声。
这份硬气，让苏灵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接下来的两天，苏灵的生活变得异常规律。
清晨，她带着顾小荷去山上采药，顺便寻找一些还能果腹的野菜根茎。回来后，便为顾恒熬药、换药、清洗伤口。家里的那点米被她精打细算地分成小份，每天只熬两顿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确保每个人都能分到一碗，吊着性命。
在她的精心照料下，顾恒的情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腿上的红肿渐渐消退，伤口没有再继续化脓，最危险的高热期也平稳地度过了。他虽然依旧虚弱，但精神头却一天比一天好。
而苏灵“神医”的名声，也像长了翅膀一样，在顾家村迅速传开了。
起因是张婶家的狗蛋。那天喝了苏灵给的蒲公英水，又被张婶揉了半天肚子，第二天竟然真的退了烧，又能活蹦乱跳了。
张婶感激涕零，提着家里仅剩的两个鸡蛋就上门道谢，逢人便夸苏灵是“活菩萨下凡”。
这一下，顾家那破败的门槛，竟头一次变得“热闹”起来。
“顾家嫂子，俺家娃夜里总是哭闹，你给出个方子呗？”
“苏大夫，俺这腰疼的老毛病，你能给瞅瞅不？”
“灵丫头，听说你那儿有神药，能不能给俺匀一点？”
村民们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找上门来，有真心求医的，也有想占便宜的。
苏灵一概以“我只懂一点皮毛，治不了百病”为由婉拒。她很清楚，自己那点现代急救知识和草药常识，应付一些小病小痛尚可，真遇上疑难杂症，立刻就会露馅。更何况，她现在所有的精力，都必须放在顾恒的腿伤和全家人的口粮上。
但她越是推辞，村民们就越觉得她“高深莫测”。
这天下午，苏灵刚给顾恒换完药，村正李大山的老伴李大娘，就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找上了门。
“灵丫头，在家呢？”李大娘一进门，就拉着苏灵的手，亲热得不得了。
刘氏一见是村正夫人来了，连忙从灶房里钻出来，又是搬凳子又是倒水，殷勤备至。
“大娘，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让铁柱他爹捎个话就行。”苏灵客气地将她扶到凳子上坐下。
李大娘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花，“那哪成！我是特地来谢谢你的。你不知道，自从那天你救了铁柱，我们家这金孙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能吃能睡，壮实多了！你就是我们老李家的大恩人！”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塞到苏灵手里。
“这是？”苏灵一捏，感觉里面是些硬邦邦的块状物。
“不是啥金贵东西。”李大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是我家老头子年轻时藏下的几块冰糖。你拿去，给你家男人熬药的时候放一点，去去苦味，也能补补气。”
冰糖！
在这个连盐都金贵的年头，糖简首就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刘氏在一旁看得眼睛都首了，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苏灵也没想到李大娘会送来这么贵重的东西，连忙推辞：“大娘，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必须收！”李大娘把她的手按住，不容分说，“跟你救我孙子一条命比起来，这算个啥？再说了，我今天来，还有另一件事，想跟你打听打听。”
苏灵知道，正题来了。
“大娘您说。”
李大娘凑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更低了：“丫头，你老实跟大娘说，这天，是不是真的要变了？”
苏灵心中一凛。
李大娘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褪去，换上了一抹深深的忧虑：“咱们村，己经两个多月没下过一滴雨了。隔壁李家村，前天有人去瞧了，说那边己经开始啃树皮了！还有人说，更远一些的镇子上，己经有流民出现了……我家老头子愁得几宿几宿睡不着觉，就怕……就怕这灾情越来越重，到时候官府的粮也指望不上，咱们可怎么办啊！”
这番话，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啃树皮，流民……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了一副末日般的恐怖景象。
刘氏的脸瞬间没了血色，身体都开始微微发抖。
苏灵沉默了。她来自信息爆炸的未来，虽然不知道这个时代具体的历史走向，但她很清楚，大旱之后，往往紧跟着的就是蝗灾、瘟疫和战乱。
李大娘的话，恐怕不是危言耸听。
她看着李大娘那双充满期盼和依赖的眼睛，知道自己今天的回答，可能会影响到村正一家，甚至整个村子的决策。
她不能说得太满，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但也不能毫无作为，眼睁睁看着大家坐以待毙。
沉吟片刻，苏灵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大娘，天意如何，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敢妄言。但我知道，人不能坐着等死。地里没收成，咱们就得想别的活路。”
“别的活路？”李大娘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是。”苏灵的目光扫过院子里那几丛因为缺水而蔫头耷脑的野菜，“靠山吃山。山里虽然也旱，但总比一马平川的田地要多些生机。只要肯下力气，总能找到些吃的。更重要的是，”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家里的粮食，一定要省着吃，能省一粒是一粒。还有，多备些干净的水，以防万一。”
这些话，听起来都是些老生常谈，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预言”。
但从苏灵这个“神医”嘴里说出来，分量就完全不同了。
李大娘听得连连点头，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对，对！你说的在理！人不能等死，得自己想办法！”她站起身，紧紧握了握苏灵的手，“丫头，大娘信你！我这就回去跟我们家老头子说，让他早做准备！”
送走了李大娘，院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刘氏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要出大事了……真的要出大事了……”
顾小荷也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挨着苏灵。
只有苏灵，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她走到墙角，拿起那把用了好几年的旧柴刀，在磨刀石上一下一下地磨着。
“锵……锵……锵……”
清脆而富有节奏的磨刀声，像一记记重锤，敲在刘氏和顾小荷的心上，竟奇迹般地让她们慌乱的心绪慢慢平复了下来。
“大嫂，你……你这是做什么？”顾小荷小声问道。
苏灵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头也不回地说道：“磨刀。”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望向远处连绵起伏、在夕阳下呈现出黛青色的群山，眼中闪烁着一种锐利而坚定的光芒。
“准备进山。这一次，我们不只找药，还要找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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