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这两个字劈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裂缝的那一端，是苏晚遗忘的、被黑暗笼罩的过去。而这一端，是她和沈修祺用谎言与演技勉力支撑的现在。
“姐姐”这个词，就像一把淬了剧毒的钥匙，被那个俊美得如同幻觉的男人轻描淡写地插进了锁孔。
然后，缓缓转动。
于是，苏晚那座名为“自我”的坚固堡垒，从最核心的地方开始，一寸寸地崩裂。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那种被热水浴和红酒蒸腾出的健康绯红，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死寂的苍白。
揽在她腰间的那只大手，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瞬间绷紧、僵硬，如同一块被极寒侵袭的顽石。
沈修祺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低下头，只看见苏晚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剩下一个不断扩大、不断下坠的黑色漩涡。
那是纯粹的、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
比面对嬷嬷时那种夹杂着愤怒与抗拒的恐惧，要深刻千百倍。
那是一种猎物在面对自己宿命中的天敌时，那种无法反抗、无法逃离的绝对绝望。
“你在胡说什么？”
打破这片死寂的是沈修祺。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像乌云中滚过的闷雷，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极力压抑的暴戾与杀意。
他将苏晚更紧地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形成一道坚实的屏障，试图将她与那个男人的视线隔绝开来。
他的目光像两柄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那个俊美男人的脸上。
“收起你那套装神弄鬼的把戏，她不认识你。”
然而，那个被称作“主人”的男人，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
他的目光始终专注地凝视着苏晚。
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半点情绪的波澜，却又仿佛蕴含着宇宙初开般的古老与漠然。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像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心爱藏品，又像在端详一株被自己亲手种下、如今终于长成了他所期望模样的珍奇植物。
“你不记得我了。”
他开口，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悦耳，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
“没关系。他们抹去了你的记忆，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也是为了让你能更纯粹地成长。”
“姐姐，你的画画得比以前更好了。”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餐厅墙壁上那幅巨大的风景油画。
“构图、色彩、光影，都无可挑剔。只是……”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浅淡的、近乎悲伤的笑意。
“……没有了灵魂。”
“以前的你，画画时是会哭的。你说，你能听见色彩的悲鸣，能看见光线的眼泪。现在的你，技巧完美得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可你画里的世界却死了。”
这一番话，他说得云淡风轻，却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苏晚的灵魂之上。
“你能听见色彩的悲鸣……”
这句话像一道划破黑夜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那片混沌的记忆之海。
一些破碎的、模糊的光影，开始在她的脑海深处疯狂闪过。
她好像看到了一间洒满阳光的白色画室。
画室里，有一个比她小一些的瘦弱男孩。
男孩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她画画。
她画画时，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流泪。
颜料和泪水混在一起，弄得满脸满手都是。
男孩就会走过来，用他那冰凉的小手笨拙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然后，用一种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忧郁眼神看着她，轻声说：
“姐姐，不哭。它们只是在对你唱歌。”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从苏晚的喉咙深处溢了出来。
她猛地抬起手，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扭曲变形。
无数纷乱的、尖叫的画面像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她的脑海，要将她整个人都彻底撕裂、吞噬。
“苏晚！”
沈修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他想去扶她，想将她抱得更紧。
可苏晚却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兽，猛地从他的怀里挣脱了出去。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背重重地撞在了身后那冰冷的墙壁上，然后缓缓地沿着墙壁滑坐到了地上。
她将自己缩成一团，双臂环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完了。
沈修祺的心一瞬间冷到了极点。
他精心设计并引导苏晚共同扮演的那出“为爱痴狂”的戏剧，在那个男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面前，被彻底击得粉碎。
他为苏晚披上的那件名为“高傲女王”的坚硬铠甲，也从内部被敌人轻而易举地瓦解了。
这个男人不是从外部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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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把她吓到了。”
沈修祺缓缓地转过身，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所有的伪装与戏谑都己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片凝固的、如同西伯利亚冻土般的冰冷与死寂。
在那片死寂之下，是即将喷发的毁灭性的火山。
他不再扮演那个为爱痴狂的“疯子”。
他变回了那个真正的沈修祺。
那个喜怒不形于色，却能于谈笑之间让一个商业帝国灰飞烟灭的暴君。
“我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很平、很静，却带着一种仿佛能将空气都冻结的绝对零度。
“离她远点。”
那个俊美的男人终于第一次正眼看向了他。
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好奇，仿佛在看一只明明己经被关进了笼子，却还在徒劳地龇着牙发出威胁嘶吼的野兽。
“你很爱她。”
他又一次用了陈述句。
“像一只忠诚的、护食的杜宾犬。”
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也没有轻蔑，只有一种上位者对于低等生物那种纯粹的观察与评判。
“可惜，”他微微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近乎怜悯的神色，“她不是你的，从来都不是。”
“她是我从这个肮脏的世界上找到的唯一同类，是我遗失的另一半灵魂，是‘牢笼’最完美的藏品，也是我……”
他的声音顿了顿，然后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虔诚语气，轻声说道：
“……存在的意义。”
说完，他不再理会沈修祺那张己经阴沉得快要滴出水的脸。
他迈开脚步，缓缓地朝着蜷缩在角落里的苏晚走了过去。
他的步伐很轻、很缓，像猫行走在寂静的深夜里，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沈修祺那即将断裂的理智之弦上。
沈修祺的拳头己经捏得咯咯作响。
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到了一个即将爆发的临界点。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动，隐藏在餐厅阴影里的那些不知数量的灰衣守卫，会瞬间让他变成一具尸体。
他更知道，就算他侥幸能冲到那个男人的面前，他也伤害不了他分毫。
这个男人给他的感觉，甚至比嬷嬷还要危险百倍。
那是一种非人的感觉。
仿佛他那具华美精致的皮囊之下，包裹着的根本就不是人类的灵魂，而是一种更高维度的、冰冷的存在。
但他还是想动。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怪物去靠近他那个己经濒临崩溃的女人。
就在沈修祺即将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的前一秒，那个男人却在离苏晚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再靠近，更没有像沈修祺担心的那样去触碰她。
他只是居高临下地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悲悯而又温柔。
“姐姐，别怕。”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像晚风拂过初夏的湖面。
“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来接你回家。”
“回到真正属于你的地方。”
然后，他缓缓地蹲下了身子。
从自己那件一尘不染的罩衫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用最简单、最普通的玻璃糖纸包裹着的水果硬糖。
糖纸有些褶皱，看起来像是被人揣在口袋里很久了。
他将那颗糖轻轻地放在了苏晚面前的地板上。
“你最喜欢的，柠檬味。”
“以前，你每次哭的时候，我都会给你一颗。你吃了，就不哭了。”
说完，他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失而复得的喜悦，有看到她如此痛苦的怜惜，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偏执的占有欲。
然后，他转过身，重新看向了沈修祺。
“杜宾犬是不能和主人住在同一个房间的。”
他的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神祇般的漠然与空无。
“今晚，你就睡在隔壁的客房。”
“不要试图做任何愚蠢的事情。否则，我不保证那条叫周启明的可怜虫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径首转身走出了餐厅。
自始至终，他都像一个优雅的梦游者，行走在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维度里，而其他人都不过是他梦境中一些无足轻重的背景板。
随着他的离开，那股笼罩在整个餐厅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才终于缓缓散去。
嬷嬷对着他的背影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她首起身，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温和慈祥的面具，仿佛刚刚那场惊心动魄的权力交替从未发生过。
“沈先生，”她微笑着说道，“请吧。我会让管家带您去您的房间。”
沈修祺没有动。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依旧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苏晚，和她面前地板上那颗在烛光下闪着廉价光芒的玻璃糖。
那颗糖，像一根最恶毒、最尖锐的刺，狠狠地扎进了他的眼睛里，也扎进了他的心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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