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清宫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殿外的秋凉,却驱不散帝后二人心头的寒意。
赵恒一回宫便遣退了所有内侍,只留下心腹大太监王德全守在殿外。他烦躁地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踱步,明黄的龙袍下摆随着他的动作翻飞,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荒唐!简首是荒唐至极!”赵恒终于停下脚步,一拳砸在御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都跳了一下,“让陆寻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去北境军前效力?还叫‘破虏校尉’?他是要去破虏,还是要去给虏寇送人头?”
王皇后端坐在一旁,脸色比殿里供着的白玉观音还要苍白几分。她关心的不是陆寻,而是自己的兄长。
“陛下,皇祖母她……她是不是病得糊涂了?竟说出‘引狼入室’这样的话来。臣妾的兄长对大周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怎能受此冤屈?”她说着,眼圈便红了,用丝帕拭着眼角。
赵恒看了她一眼,心中的烦闷更甚。他知道皇后是在演戏,但此刻他没心情计较。他烦的是,沈微这一手,打乱了他所有的部署。
“糊涂?你看她那双眼睛,哪里有半分糊涂的样子?”赵恒冷哼一声,“她清醒得很!她这是在敲打朕,敲打王家!”
他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国舅调回京城,任禁军左都督,听着是升了,可禁军统领是陈劲。陈劲是父皇留下的老人,只听皇祖母的。你兄长去了,不过是个空有头衔的副手,手底下连一百人都调动不了,这是明升暗降,夺了他的兵权!”
王皇后咬着下唇,不甘心地说:“可那陆寻又是怎么回事?臣妾听说,他前几日还因为在醉仙楼争风吃醋,打断了吏部侍郎公子的腿,镇北侯正将他关在家里禁足。皇祖母给他封官,还说是‘戴罪立功’,这……这简首就像是儿戏。”
“这正是她高明的地方。”赵恒的眼神阴沉下来,“她用一个所有人都瞧不上的废物,换掉了你那个手握重兵的兄长。朝臣们会怎么想?他们只会觉得太皇太后病重体衰,思虑不清,才会下此乱命。如此一来,既削了王家的兵权,又不会让朕的颜面太过难看。毕竟,谁会跟一个病糊涂了的老人家计较呢?”
听了皇帝的分析,王皇后心中稍安,却又升起一股更深的忧虑。“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赵恒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皇祖母大病初醒,能有多少精神?今日这一番,怕己是耗尽了她的心力。朕看,她不过是凭着最后一口气,想为她看重的镇北侯府再铺一程路罢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慈宁宫的方向,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传旨,就按皇祖母的懿旨办。另外,告诉王庆,让他安心回京。禁军左都督的位置也很要紧,让他先熟悉着。朕就不信,皇祖母她,还能日日都这么精神。”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落日前的最后一道余晖,绚烂,却短暂。只要拖下去,等她再次倒下,这天下,终究还是他赵恒的。
然而,他算错了一件事。
沈微非但没有再次倒下,反而精神一日好过一日。
那道懿旨如同一颗石子,在紫禁城的深潭里激起了一圈涟漪,但真正掀起惊涛骇浪的,是紧随其后的三道命令。
内务府总管张英、宗人府宗正赵元、禁军统领陈劲,这三位都是在宫中浸淫了几十年的老人精,跺一跺脚,各自掌管的一亩三分地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当他们被同时传召到慈宁宫时,心中都充满了疑窦。
待他们走进内殿,却见太皇太后并未卧床,而是披着一件绣着丹凤朝阳的深紫披风,半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她面前的小几上,甚至还摆着一盘刚剥好的石榴,鲜红的果粒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有种触目惊心的艳色。
三人心中同时咯噔一下,连忙跪下请安。
“都起来吧。”沈微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哀家昏睡了这些时日,宫里宫外,怕是积了不少尘。今日叫你们来,是想让你们帮哀家,打扫打扫。”
三人垂首肃立,连大气都不敢喘。
沈微的目光首先落在内务府总管张英的身上。张英只觉得像是被一双冰冷的眼睛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张英,哀家记得,去年秋天,皇后宫里采买了一批东海明珠,说是要为哀家做一顶凤冠祈福?”
张英心里一突,连忙躬身道:“回太皇太后,确有此事。皇后娘娘仁孝,阖宫皆知。”
“仁孝是好事。”沈微拿起一颗石榴籽,慢慢放入口中,声音轻得像是在闲聊,“只是哀家听说,那批珠子,比市价足足高了三成。采买的太监说,是因为珠子格外圆润光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珍品。可哀家怎么又听说,内务府的库房里,至今还存着一批品相更好的,却无人问津呢?”
张英的额头,瞬间便渗出了冷汗。这件事他知道,是皇后授意,底下人经手,用劣等珠子报了优等的价格,多出来的银子,都流入了皇后私库和王家的口袋。此事做得极为隐秘,太皇太后是如何得知的?
“去查。”沈微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语气不容置喙,“从这批珠子查起,将内务府近三年的账目,一笔一笔地给哀家捋清楚。凡是账目不清的,人,就地看管;账本,即刻封存,送到哀家这里来。”
“奴才……遵旨!”张英双腿一软,几乎又要跪下去。他知道,这不是打扫尘埃,这是要刮骨疗毒!内务府与王家牵连甚深,这一查,不知要牵出多少人来!
沈微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了宗人府宗正,当今皇帝的远房叔公,赵元。
“宗正,哀家记得太祖皇帝定下过规矩,宗室子弟,无功不得受厚禄,无德不得享尊荣。平日的用度,也皆有定例,不得逾制,可有此事?”
赵元连忙道:“回太皇太后,祖宗家法,臣时刻铭记于心。”
“你铭记于心,有人却忘了。”沈微的语气冷了下来,“安乐王家的三小子,上个月为了一个戏子,一掷千金,包下了整个广德楼。康郡王的小儿子,在京郊私占民田,修建马场。这些事,你可知晓?”
赵元心头大震。安乐王和康郡王,都是近些年与国舅王庆走得最近的宗室。他身为宗正,对这些事有所耳闻,但碍于王家的情面,一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哀家不管他们是谁的人,背后站着谁。”沈微的声音如同寒冰,“凡是姓赵的,就得守我赵家的规矩。即刻派人去查,查实一件,便按家法处置一件。该夺爵的夺爵,该圈禁的圈禁。若有不服,让他们来慈宁宫找哀家。”
“臣……领旨!”赵元的声音都在发颤。他明白,太皇太后这是在敲山震虎,警告所有与王家勾结的宗室,该重新站队了。
最后,沈微的目光落在了禁军统领陈劲的身上。陈劲是个武将,身形魁梧,此刻却像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
“陈劲。”
“末将在!”
“你的新副手,威远将军王庆,想必很快就要来向你报到了。”
陈劲心中一紧,不知太皇太后意欲何为。
“哀家听说,他领兵在外,后勤调度是一把好手。”沈微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这样的人才,不能浪费了。这样吧,以后宫中武库的清点、兵甲的修缮、箭矢的核录,这些琐碎的差事,就都交给他来办吧。”
陈劲愣住了。让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去做库兵的活计?这比首接打他一顿板子还让人难堪。
“怎么,你不愿意?”沈微的眼神微微一眯。
“末将不敢!”陈劲连忙单膝跪地,“末将只是觉得,此举……怕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哀家就是要大材小用。”沈微淡淡地道,“你只需告诉他,这是哀家的意思。另外,”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哀家也听说,武库的账目,似乎有些年头没好好盘过了。尤其是前年北境战事吃紧时调拨的那批神臂弩,数目好像……对不太上。你让王都督,上任后,就从这批神臂弩开始盘点吧。务必,要人、物、账,三者相符。”
陈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神臂弩是大周的军国利器,造价高昂,账目一向是军中机密。前年的那批弩,正是王庆负责押运的!太皇太后此言,几乎是指着鼻子说王庆在其中动了手脚!
而她把盘查的差事交给了王庆自己,这更是天下最毒的一招!
如果王庆查不出问题,那就是他玩忽职守,陈劲这个做统领的,随时可以以此为由参他一本。如果他查出了问题,那便是他监守自盗,罪加一等!无论如何,王庆都将陷入一个死局!
而他陈劲,作为王庆的上司,也被逼到了墙角。他必须盯紧王庆,否则一旦武库出了纰漏,他这个统领也难辞其咎。
“末将……遵旨!”陈劲的声音嘶哑,他深深地拜了下去,心中对这位太皇太后的敬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三位重臣,带着三道足以让整个紫禁城天翻地覆的命令,失魂落魄地退出了慈宁宫。
消息很快传到了干清宫。
当王德全颤抖着声音,将太皇太后在慈宁宫的布置一五一十地禀报完毕后,赵恒脸上的那一丝侥幸和冷笑,彻底凝固了。
他怔怔地坐在龙椅上,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包裹了全身。
查账、整肃宗室、架空王庆并设下陷阱……
这三道命令,环环相扣,招招致命,精准地打在了他和王皇后势力的七寸之上。这哪里是一个病中老人的胡言乱语?这分明是一场蓄谋己久、雷霆万钧的反击!
他以为皇祖母只是在凭着最后一口气,可现在看来,她不是回光返照。
她是真的,回来了。
“啪!”
御案上的一只甜白釉茶盏被他拂落在地,摔得粉碎。
王皇后闻讯赶来,听到这消息后,更是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陛下……这……这可如何是好?”
赵恒没有回答她。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慈宁宫的方向,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了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他发现,自己这位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皇祖母,变得无比陌生。他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计,在她面前,都像是三岁孩童的把戏,被轻易看穿,并被毫不留情地碾碎。
那座他以为即将倒塌的大山,不仅没有倒,反而以一种更加强势、更加无法撼动的姿态,重新压在了他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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