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个月，京城的局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海面上最后一丝微风都消失了的死寂。
威远将军王庆，果真如王皇后所谋划的那样，一头扎进了禁军武库，摆出了一副要将每一根箭杆都盘出包浆的架势。他每日都待在阴暗潮湿的库房里，对着堆积如山的案牍和兵甲，做得“尽心尽力”。
宗人府那边，也依着太皇太后的懿旨，不痛不痒地处置了几个平日里就声名狼藉的宗室旁支，算是给了个交代。
而内务府总管张英，更是每日都捧着厚厚的账册，亲自到慈宁宫外候着，随时准备向太皇太后禀报“查账”的进度。只是他禀报的内容，翻来覆去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真正涉及到皇后私库和王家利益的核心账目，却是一笔也查不出来。
一切，都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默剧。每个人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看似忙碌，实则都在原地踏步。
干清宫里，赵恒紧绷了多日的心弦，也渐渐松弛下来。
“看来，还是皇后说得对。”他端着一盏参茶，对王皇后笑道，“皇祖母毕竟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那天，不过是硬撑着一口气，发作了一通罢了。你看这半个月，她除了每日听听张英那些无关痛痒的回报，还有什么动静？王庆那边，她也没再催促。想来，是己经忘了。”
王皇后为他整理着龙袍的领口，柔声道：“陛下下说的是。皇祖母她老人家，只要我们顺着她的意思，做足了表面功夫，她也就不会再深究了。等再过些时日，风头过去了，北境的防务，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
赵恒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那份被祖母支配的恐惧感，正在迅速消退。他重新找回了身为帝王的掌控感。在他看来，时间，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然而，他们都忽略了一件事。
当猎人想要捕捉一头狡猾的狐狸时，他不会一开始就亮出锋利的猎刀，而是会耐心地布下陷阱，撒下的鱼饵，静静地等待。
此刻的沈微，就是那个最有耐心的猎人。
而她放出的第一个鱼饵，就是那批送往内务府的，关于皇后生辰用度的采办流水。
这个线头，看似微不足道，却牵连着一个庞大而隐秘的利益网络。
内务府总管张英，在拿到这份流水单子的那一刻，便知道自己己经没有退路了。
他跪在慈宁宫的地砖上，将一本薄薄的册子，高高地举过头顶。这本册子，与他之前每日呈上的那些厚重账本截然不同，它没有封皮，纸张也只是最普通的毛边纸。
“太皇太后……奴才……奴才查到了一些东西，只是……只是事关重大，奴才不敢擅专，特来请娘娘示下。”张英的声音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顾嬷嬷接过册子，呈到了沈微面前。
沈微没有立刻翻看，只是淡淡地瞥了张英一眼：“什么东西，让你怕成这样？”
张英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是……是关于去年皇后娘娘生辰时，采办的那批血燕的……的暗账。”
“哦？”沈微这才缓缓翻开册子。
册子上没有繁复的数字，只有寥寥数笔，记录着几个人名，几个日期，以及几笔银两的去向。
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间记下的。
但这上面记录的内容，却足以让整个后宫天翻地覆。
那批号称从南洋进贡的上品血燕，实际上，只是从京城南市一家普通的药材行里买来的次等官燕。两者之间的差价，高达三万两白银！
而这笔银子，通过几个内务府采办太监的手，最终流入了一个名叫“王顺”的商贾手中。这个王顺，正是国舅王庆府上的管事，王家的白手套。
更要命的是，账册的最后一页，还附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是王皇后的心腹女官亲笔所书的“照此办理”西个字，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贪婪的血腥味。
“你是从何处得来此物的？”沈微合上册子，语气平静无波。
张英知道，这是太皇太后在给他最后的机会。他若是敢有半句虚言，下一个被清算的就是他自己。
“回娘娘，这是……这是当初负责采办此事的副总管刘全，私下里留的后手。此人贪婪，却也怕死，怕将来东窗事发，被皇后娘娘和王家推出来当替死鬼，便偷偷记下了这本暗账，藏在了家中的佛堂里。前日，他听闻娘娘要彻查内务府，心中惶恐，便……便将此物交给了奴才，想求奴才在娘娘面前，为他求一条活路。”
沈微轻轻敲击着桌面，没有说话。
殿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张英将头埋得更低了，冷汗己经浸湿了他的后背。他不知道太皇太后会如何处置这件事。是雷霆震怒，将此事公之于众，还是……为了皇家的颜面，将此事压下？
许久，沈微才缓缓开口：“刘全，是个聪明人。你，也不笨。”
张英心中一松，知道自己赌对了。
“这件事，你办得很好。”沈微将那本暗账递还给顾嬷嬷，“哀家乏了，你先退下吧。记住，今天你没来过这里，这本册子，哀家也从未见过。”
“奴才……遵旨！”张英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待他走后，顾嬷嬷才不解地问道：“娘娘，证据确凿，为何不即刻发作？只要将这本暗账交给陛下下，皇后娘娘便是百口莫辩啊！”
沈微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冷光。
“一本暗账，一个贪生怕死的太监，扳不倒一国之母，更扳不倒根深蒂固的王家。”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干清宫的方向，声音幽幽。
“皇帝会被亲情和颜面蒙蔽，朝臣们会因为忌惮王家而选择和稀泥。最后的结果，不过是皇后禁足几日，推出几个太监顶罪，此事便不了了之。而哀家，也会因此与皇帝彻底离心。”
“那……那娘娘您的意思是？”
“这点小钱，还不够分量。”沈微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哀家要的，不是让她伤筋动骨，而是要她……万劫不复。”
她转过身，对顾嬷嬷吩咐道：“让刘全继续待在他的位置上，告诉他，只要他安分守己，哀家保他富贵善终。”
“再派人，去一趟南市那家药材行。告诉掌柜的，就说宫里有位贵人，最近血气亏损得厉害，需要一批真正能吊命的‘好东西’。让他备足了货，等着大主顾上门。”
顾嬷嬷虽然不完全明白，但她知道，娘娘一定又有了新的布置。她连忙躬身领命。
沈微重新坐回软榻，目光落在了棋盘上。
棋盘上，黑白二子交错，杀机西伏。
皇后和王庆以为，只要他们“拖”下去，就能耗尽她的耐心和精力。
他们却不知道，她根本没想过要跟他们慢慢下棋。
她正在做的，是悄无声息地，在他们的大本营周围，浇上猛火油，埋好炸药。
那本关于血燕的暗账，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火星。
而那家南市的药材行，就是她为王家准备的，下一个更致命的鱼饵。
她知道王家的贪婪，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是戒不掉的。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一定会再次伸手。
而她，只需要静静地等着，等着他们咬钩的那一刻。
到那时，她会收紧手中的线，将他们从深水里，一点一点地，拖上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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