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军的效率，超出了林苏的想象。
不到半个小时，村长顾长顺就带着几个村干部，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顾家大院。
顾长顺是个五十多岁的精瘦男人，脸上写满了惶恐与恭敬。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那副棺材，然后对着刘建军，点头哈腰地搓着手：“这位……这位解放军同志，您看，这事儿……它实在是……我们也是……”
“行了。”刘建军没有跟他废话，只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现在，我代表部队，跟你们村委交代一下任务。”
他将林苏刚才那番话，用更官方、更有力的方式，复述了一遍。
“……王秀兰同志，生前无论有何过错，她都是我军战斗英雄顾卫国烈士的亲属，是我部三等功荣立者顾晋成同志的养母。她的身后事，绝不能如此潦草！这不仅是顾家的家事，更关系到我军英雄家属的荣誉和体面问题！现在，组织要求你们村委，立刻、马上，组织人手，协助家属，为逝者操办一场符合规格的葬礼。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绝对明白！”顾长顺的头点得像捣蒜一样。
“部队”、“组织”、“英雄荣誉”这几顶大帽子扣下来，差点没把他给吓破了胆。他哪里还敢有半分的推诿。
“我……我马上就去摇人！全村都来帮忙！一定！一定把这场白事，办得风风光光的！”
村长的动员能力是惊人的。
或者说，是“解放军同志”这块金字招牌的威慑力是惊人的。
前一天还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噤若寒蝉的平安镇，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几十个青壮年劳力，被村长从各家各户里“请”了出来。他们脸上还带着一丝畏惧，但手上的动作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有人搭起了灵棚，有人摆上了桌椅，有人去请了村里吹唢呐的班子。原本冷清死寂的顾家小院，迅速地，被布置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灵堂。
那些前几天还躲在窗户后面偷看的妇女们，此刻也都端着簸箕、拿着抹布，主动上前帮忙。她们一边干活，一边用既敬畏又好奇的目光，偷偷地打量着林苏，和她身后那个像门神一样、一言不发的年轻军人。
林苏，成了这场葬礼的绝对核心。
她抱着女儿，穿着一身临时找来的素色衣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人。
“三叔，麻烦您把这张八仙桌摆在正堂。”
“桂芬嫂子，劳烦你带几位婶子，帮忙折些纸钱。”
“吹鼓手师傅，辛苦了。起个哀乐吧。”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她的神情，悲伤，却不失条理。
在所有村民眼中，这个曾经被他们看不起、被婆家磋磨得不成样子的女人，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让人信服和不敢小觑的气场。
刘建军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看着林苏在人群中从容地周旋，看着她将这场混乱的丧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他那张一向冷峻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
他愈发觉得，首长派他来保护这样一位有勇有谋、顾全大局的英雄家属，是完全正确的。
葬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到了第三天，出殡的日子。
按照乡下的规矩，在棺材封盖之前，要请村里最年长、最德高望重的长辈，来为逝者“净身”、“指路”。
林苏请来的，是村西头的陈婆婆。
陈婆婆己经快九十岁了，是村里活得最久的老人。据说，她年轻时见过世面，懂一些阴阳五行的道道，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都愿意请她来瞧瞧，图个吉利。
在众人的簇拥下，满头银发的陈婆婆，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棺材前。
她先是点燃了三炷香，拜了三拜。然后，她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罗盘，放在了棺盖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院子里，一时间落针可闻。
只见陈婆婆口中念念有词，一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那罗盘上的指针。
突然，她的脸色，猛地一变。
“哎呀！”她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后踉跄了两步。
“婆婆，怎么了？”林苏连忙上前扶住她。
陈婆婆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她伸出枯树枝一样的手指，指着那副棺材，声音都在发抖。
“怨气！好大的怨气啊！”
此言一出，西下哗然。
村民们交头接耳，脸上都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刘建军的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作为一名接受过无神论教育的军人，他本能地排斥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但他看到周围村民那深信不疑的表情，又不好当场发作。
“婆婆，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林苏的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惊慌与不解。
“这……这亡人，是吊死的！”陈婆婆喘着粗气，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横死，是凶丧！她心里，憋着一口天大的怨气，散不掉啊！你们看这罗盘的指针，乱转不停，这是……这是死不瞑目，魂不安宅之相啊！”
她的话，像一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
“那……那可怎么办啊？”村长顾长顺急了。
“不能葬！绝对不能葬在这里！”陈婆婆的语气，斩钉截铁，“她怨气这么重，如果葬进了你们顾家的祖坟，冲撞了祖宗，那可是要祸及子孙后代的大事啊！”
“啊？！”
这一下，不光是村民，连林苏的脸上，都露出了“真实”的、极度的恐慌。
她转过头，用一种求助的、六神无主的目光，看向了刘建军。
“刘同志，这……这可怎么办啊？我……我不能让她影响到晋成的父亲，影响到我们家啊……”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刘建军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他虽然不信鬼神，但“祸及子孙”这西个字，却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了他的心上。
他保护的，是英雄的后代。他不能让任何潜在的“风险”，哪怕是这种虚无缥缈的风险，威胁到英雄的血脉。
“那……依您看，该当如何？”他第一次，主动地，向这个在他看来神神叨叨的老婆子，开口询问。
陈婆婆等了许久，仿佛在思索一个万全之策。
终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这口怨气，是在婆家结下的，就不能在婆家解。唯一的法子，就是……落叶归根。”
“落叶归根？”
“对！”陈婆婆点了点头，“把她送回她自己的娘家去！让她葬在生她养她的地方，有她自己的列祖列宗护着，才能慢慢化解掉这股怨气。如此，对她自己，对你们顾家，都是两全之策！”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也符合乡下的传统。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林苏。
林苏的脸上，一片茫然。她像是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彻底打蒙了。
她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娘家……我婆婆的娘家……在哪里啊？”
她顿了顿，仿佛在努力地回忆着什么。
许久，她的眼睛，才慢慢地亮起了一丝光。
“我……我好像……曾经听她喝醉了酒，提起过一次……”
她抬起头，看向刘建军，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不确定和一丝希冀。
“她说，她的老家，好像是……是一个叫赵家村的地方。离……离桐乡县城，不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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