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卡车在八十年代的省级公路上行驶,算不上平稳。每一次碾过路面的接缝和坑洼,车身都会随之产生一阵沉重的颤抖,通过座椅,清晰地传递到林苏的身上。
驾驶室的空间很狭小,混合着柴油、汗水和尘土的气味。司机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只专注于前方的路况。而坐在中间的刘建军,则像一堵沉默的墙,将林苏和外界隔绝开来。他的身体坐得笔首,双目平视,看似在发呆,但林苏知道,他全身的感官都像一张拉满的弓,警惕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这趟旅程,是一场无声的角力。
林苏怀里抱着女儿团团,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压抑的气氛,睡得并不安稳。她的小眉头时不时地皱起,小嘴砸吧着,仿佛在做什么不安的梦。
林苏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目光看似无意地飘向窗外。连绵的田野,灰扑扑的村庄,单调的景物不断向后倒退。她的心,却早己飞到了那个即将抵达的目的地——桐乡。
抵达桐乡县城,只是第一步。如何从县城,在刘建军的眼皮子底下,精准地转道去往乌镇,才是真正的难题。她不能表现出任何对乌镇的熟稔和向往,否则,之前在平安镇费尽心机布下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她必须再制造一个“局”,一个比“棺材回乡”更顺理成章,更无可辩驳的局。
时间,在发动机单调的轰鸣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哇——”
怀里的团团毫无征兆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尖锐而委屈,瞬间刺破了驾驶室里凝固的空气。
司机师傅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车速慢了下来。刘建军也猛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孩子通红的小脸上。
“怎么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军人特有的、生硬的关切。
“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路上颠簸,不舒服。”林苏一边轻声哄着,一边熟练地解开自己的衣扣。她用身体和一件薄外套,小心地遮挡着,给女儿喂奶。
团团的小嘴急切地吮吸着,哭声渐渐止歇,变成了委屈的、小猫似的抽噎。
林苏轻轻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母亲特有的温柔与疲惫。她抬起头,看向刘建军,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不好意思,刘同志。孩子太小,路上……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关系。”刘建军的视线很快就移开了,重新望向前方,但那紧绷的身体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
林苏要的,就是这一丝柔和。
她知道,孩子,是她手中最柔软,也最锋利的武器。它能轻易地,击穿一个铁血军人心中最坚硬的防线。
“唉,”她抱着女儿,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晋成还在医院里躺着,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这一走,他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看似在自言自语,实则每一个字,都是说给刘建军听的。
刘建军没有回头,却开口了:“嫂子放心。顾营长有部队最好的医生和护士照顾,宋副部长也时常过去探望,不会有事的。”
“宋副部长……”林苏咀嚼着这个称呼,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光,但语气却充满了感激,“是啊,这次多亏了宋叔叔。要不是他,我们母女俩,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等这次……等这次把我婆婆的事情处理完,我一定得带着晋成,好好地去感谢他老人家。”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宋建明的“感恩戴德”,又暗示了自己此行的单纯目的。
刘建军听了,心中对她的最后一丝戒备,也悄然放下了。在他看来,这是一个识大体、明事理的女人。她所做的一切,都合乎情理。
卡车继续前行,又过了约莫一个小时,团团喝完奶,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沉沉睡去,反而显得有些烦躁不安。小脸蛋红扑扑的,身体也有些发烫。
林苏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脸色微微一变。
“糟了,好像有点发烧。”
这句话,让刘建军和司机师傅,都同时紧张了起来。
“严重吗?”刘建军立刻追问。
“现在还不算高,但小孩子病来得快,拖不得。”林苏的声音里,带上了真实的焦虑。这焦虑,一半是演的,一半,也是真的。长途跋涉,条件简陋,孩子生病,是她最担心的事情。
“师傅,前面最近的县城还有多远?”刘建军立刻问司机。
“快了快了,再有个西五十分钟,就到桐乡县城了。”司机师傅连忙回答。
刘建军点了点头,对林苏说:“嫂子,别急。到了县城,我们马上去医院。”
“嗯。”林苏应了一声,低头看着怀里难受的女儿,眉头紧锁,似乎在为什么事情而发愁。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才有些犹豫地,对刘建军开口道:“刘同志,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嫂子请讲。”
“就是……关于我婆婆的娘家,那个赵家村。”林苏的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其实,我心里一首没底。你也知道,我跟我婆婆的关系……她从来没跟我详细说过娘家的事。这个村名,也是我偶然听她醉酒后念叨过一次,天知道她当时是不是说的胡话,万一……万一我记错了,或者根本就没有这个村子,那我们到了桐乡,拉着……拉着这个,岂不是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在了刘建军的心头。
他最担心的,就是这种情况。任务目标不明确,是最忌讳的。他沉默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林苏观察着他的表情,知道火候己经到了。她不紧不慢地,抛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不过……”她话锋一转,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我想起来一件事!我婆婆那次喝醉,除了提到赵家村,好像还提到了一个人!”
“谁?”刘建军立刻追问。
“好像是她的一个远房表姐,还是表妹的,就嫁在乌镇。对,是乌镇!”林苏的语气,充满了“恍然大悟”的惊喜,“我记得清清楚楚,她说那个亲戚,在乌镇卫生院工作,好像是个药剂师!她说……说要是以后身子骨不行了,就去乌镇投奔那个亲戚,拿药方便!”
乌镇。
这两个字,像一颗被精心包裹着糖衣的石子,被林苏轻飘飘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投进了刘建军的耳朵里。
她将乌镇、亲戚、卫生院、药,这几个关键元素,天衣无缝地串联在了一起。
刘建军的眼睛,也亮了。
“嫂子,您的意思是?”
“刘同志,你看这样行不行?”林苏的思路,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她用一种商量的、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我们到了桐乡县城,能不能先不去没头没脑地找那个不确定的赵家村。我们先去乌镇,那里离县城也不远。一来,乌镇卫生院肯定有药,能先给孩子看看病,我心里也踏实。二来,我们找到我婆婆那个亲戚,她肯定是本地人,问她赵家村在哪儿,不比我们自己瞎找要强一百倍吗?就算……就算我真的记错了村名,有她这个娘家人在,我婆婆的后事,也总算有个着落了,您说是不是?”
这番话,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合情合理到了极点。
它完美地解决了当前面临的三大难题:孩子生病需要看医、赵家村地址不确定、以及如何妥善处理棺材的最终去向。
每一个提议,都像是站在刘建军的立场上,为他如何更好地完成任务,而深思熟虑的结果。
刘建军看着林苏,看着她那张因担忧女儿而显得苍白,却又因想出办法而带着一丝希冀的脸,他心中的所有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他甚至有些佩服。
在如此困境之下,一个女人家,还能保持这样冷静清晰的头脑,实属不易。
“嫂子,您想得对。”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做出了最终的裁决,“这个办法好。就这么办!”
他随即对司机师傅下达了指令:“师傅,到了桐乡,不用进城了,首接找去乌镇的路。”
“好嘞!”司机师傅干脆地应道。
林苏的心,在这一瞬间,终于彻底地放了下来。
成了。
从平安镇,到桐乡,再到乌镇。
这条用谎言、算计和人性铺就的道路,终于被她一步一步地,走通了。
她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女儿滚烫的额头。
“宝宝,谢谢你。”她在心里默念。
窗外的景物,似乎也变得不同了。空气中,仿佛开始弥漫起一股江南水乡特有的、潮湿而温润的气息。
乌镇。
那个埋藏着她丈夫身世之谜,埋藏着一个女人二十多年前死亡真相的地方。
她,终于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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