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合拢的轻响，余韵却比任何一次粗暴的撞击更令人窒息。那抹米白色的优雅身影消失了，留下的并非慰藉，而是一种无形无质、却更加粘稠冰冷的恐惧，如同蛛网般悄然覆上李爱琳的皮肤，渗入毛孔。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园丁”身上那股淡雅的、混合了某种不知名花草的香氛气味，与她话语里的“悲悯”一样，甜腻得发假，与这囚室本身的铁锈、尘埃、消毒水以及绝望的味道格格不入，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冲突。
李爱琳的视线无法从地面上那两杯水上挪开。它们太清澈了，清澈得近乎虚伪，杯壁凝结的水珠像冰冷的汗滴。干渴如同火焰，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袋，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啸着对液体的渴望。她的嘴唇己经干裂起皮，微微一动便传来刺痛。
可陆仁那粗暴至极的打翻动作，和他随后饮鸩止渴般的疯狂行径，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将她生理上的渴望暂时浇灭，只剩下更深的惊悸和混乱。
他喝了。他明明知道那水有问题——他喝下后那一瞬间极力压抑的生理反应骗不了她这个医生——可他为什么还要喝？为了证明什么？为了用这种自毁的方式嘲讽她？还是……一种极端扭曲的、排除选项的方式？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里的陆仁。他重新蜷缩起来，比之前更沉默，更像一块沉入深海的顽石。但李爱琳捕捉到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死死攥紧，微微颤抖，仿佛在对抗某种正在体内蔓延开来的不适。他在忍受。无声地、倔强地忍受着那杯“水”带来的后续影响。
时间在项圈永恒的嗡鸣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是在用钝刀切割神经。
那摊被打翻的水渍在地面上缓缓晕开，变得浑浊。另一杯则己消失在他的胃里，成为潜伏的威胁。
李爱琳的思绪混乱如麻。恐惧、疑虑、生理上的痛苦、还有一丝对陆仁那诡异举动背后可能含义的疯狂揣测，交织翻滚。“园丁”那张慈悲微笑的脸庞和陆仁饮下水后瞬间苍白的脸色在她脑中交替闪现。
“社区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迷途的孩子。”
“哼，没毒。至少……死不了人。”
一个温柔如毒药，一个残酷似刀锋。
到底该相信什么？
就在她几乎被这种无声的煎熬逼疯时，囚室的铁门又一次毫无预兆地被打开了。
这一次，进来的不再是“园丁”，也不是技术员或面罩男。
是两个穿着灰色粗布制服、面容麻木、眼神空洞得像蒙尘玻璃的男人。他们的脖子上，戴着同样的金属项圈，指示灯稳定地散发着幽蓝的光，只是那光似乎比李爱琳和陆仁的更加……温顺？他们的动作协调却毫无生气，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他们推着一辆简陋的平板车，上面放着两个不锈钢餐盘，里面盛着些看不出原状的、糊状的灰褐色食物，以及两杯用同样透明杯子装着的清水。
送饭的。
李爱琳的心猛地提了起来。目光死死盯住那两杯新的水。
两个男人机械地走到他们面前，沉默地将餐盘和水分别放在两人面前的地上，动作精确得像流水线上的机器人，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或眼神交流。放下后，他们转身，推着空车，又机械地向外走去。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甚至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铁门再次关上。
新的食物和水就在眼前。
饥饿感前所未有地猛烈袭来。那糊状物看起来令人毫无食欲，但胃部的抽搐和空泛感是真实的。
而那两杯水……清澈见底，和刚才“园丁”拿来的一模一样。
李爱琳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看看食物，又看看水，目光最终死死盯在那杯水上。干渴再次主宰了一切。
陆仁依旧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对近在咫尺的食物和水毫无兴趣。
李爱琳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内心天人交战。喝？还是不喝？陆仁刚才的举动己经证明了“园丁”的水绝对有问题。那这些呢？这些由同样戴着项圈的、麻木的“室友”送来的水呢？是同样的陷阱，还是……一线生机？
理智告诉她应该效仿陆仁，打翻它。但身体的本能，那几乎要烧穿喉咙的干渴，让她无法做出同样的动作。
就在她的指尖几乎要不受控制地伸向那杯水时——
“咳。”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仿佛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咳嗽声，从陆仁的角落传来。
李爱琳的动作猛地僵住，指尖停在半空。
她倏地转头看向陆仁。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头深埋在臂弯里，仿佛那声咳嗽只是无意识的生理反应。
但李爱琳的心脏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他不是那种会无故发出声响的人。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警告。这绝对是一个警告。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那杯清澈的水，又看向陆仁。连这些由“室友”送来的水……也有问题？这怎么可能？他们自己也戴着项圈，他们也是受害者！
然而，陆仁那一声压抑的咳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最后的侥幸。
这个“矫正中心”，从最高管理者“园丁”，到最底层的送饭“室友”，从“治疗”到最基本的生存供给……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是一个精心伪装的陷阱！玫瑰的尖刺，不仅仅来自于显而易见的敌人，更隐藏在每一片看似无害的花瓣之下！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她终于深刻地、血肉模糊地理解了陆仁那句“这里的‘善意’是比鞭子更毒的毒药”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某个人的恶毒，这是一个系统的、全方位的、渗透到每个细节的残酷驯化！
她看着那杯水，眼神从渴望变成了恐惧，最后凝固为一种深深的厌恶和绝望。她猛地收回手，仿佛那水杯是烧红的烙铁。
胃部的饥饿绞痛再次传来。她看向那盘糊状食物。那么……食物呢？这里面又掺了什么？
她不敢想。
对面的陆仁，在发出那一声警告性的咳嗽后，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但他那份死寂的沉默，此刻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说服力。
李爱琳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手臂紧紧抱住自己。冷。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出来的冰冷。她曾经以为的底线、规则、甚至最基本的善恶分野，在这里都被彻底颠覆、搅碎、然后混入了这令人作呕的糊状食物和清澈毒水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首到地上的食物彻底冰冷，糊状物表面结起一层令人不适的薄膜，那两杯水依旧未被触碰。
铁门再次打开。
那两个麻木的“室友”再次机械地走进来，沉默地收走丝毫未动的餐盘和水杯，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如同完成了一道程序，然后再次无声地离开。
他们不需要催促，不需要威胁，甚至不需要表达疑惑。这种漠然本身，就是最深的恐怖。
当门再次关上后，陆仁终于有了动静。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生理性的不适，但眼神却锐利如初。他的目光扫过李爱琳面前空荡荡的地面，又落在她依旧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他什么也没说。
但李爱琳读懂了那沉默中的含义——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尽管这选择意味着继续忍受饥饿。
他缓缓地从自己工装裤一个不起眼的、缝线几乎要裂开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小块被压得有些变形的、看起来硬邦邦的能量棒残渣。包装纸皱巴巴的，沾着油污。
他看也没看，手指用力，将那本就不大的残渣掰成更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两半。然后将其中稍微大一点的那一点，屈指一弹。
那小到可怜的、沾着污渍的能量块，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精准地落在李爱琳并拢的膝盖之间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做完这个动作，他仿佛耗尽了力气，也或许是厌恶自己这近乎施舍的行为，猛地扭过头去，再次将自己封闭起来，只留下一个更加僵硬冰冷的背影。
李爱琳呆呆地看着膝盖间那一小块东西。
它其貌不扬，甚至显得肮脏。但它来自陆仁。来自那个刚刚用疯狂的方式警告她、并且自己也在忍受药物折磨的男人。
这不是“园丁”的“慈悲”，不是系统的“供给”。
这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带着油污和汗渍的、最真实也最卑微的……生存资源。
玫瑰的尖刺无处不在，毒液浸染着每一寸土壤。
但在这片绝境之中，某种极其坚韧的、甚至可以说是畸形的同盟，终于在无数次试探、警告、对抗和这微不足道的、肮脏的“分享”中，艰难地、沉默地达成了。
李爱琳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一小块能量残渣。
她没有立刻吃下去。
只是将它紧紧攥在手心。
仿佛攥住了一根，淬着毒、带着刺、却也是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项圈在颈间低沉地嗡鸣着，监视着这一切，却无法解读这沉默之下，悄然滋生的、冰冷而真实的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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