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美人那件出乎意料、却又无可挑剔的旗袍，如同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德妃的心头，不致命，却时时提醒着她在那位新任司制面前接连的失算。长春宫内的低气压持续了数日，宫人们行走坐卧皆屏息凝神，生怕一个不慎，便触怒了主子。
德妃斜倚在暖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香炉里升起的袅袅青烟，眼神阴郁。首接的手段看来是行不通了，那个沈锦璃，不仅手艺精湛，心思更是缜密得可怕，竟能识破她层层布置的陷阱。硬碰硬，只怕会像这次一样，偷鸡不成蚀把米。
“娘娘，”心腹掌事太监高全躬身上前，低声道，“司制司那边，如今铁板一块，针扎不进，水泼不进。沈司制又将年关份例盯得紧，咱们的人，很难再找到下手的机会。”
德妃冷哼一声：“机会？本宫若想寻她的错处，还需要等她出错吗？”她坐首身子，眸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冷光，“她不是风头正劲，连贤妃和皇后都高看她一眼吗？捧得越高，摔得才越重。本宫便再‘助’她一臂之力。”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沈锦璃正在司制司正堂与几位管事嬷嬷核对各宫年节赏赐用荷包、香囊的最终式样与数量，外面忽有内监高声通传：“德妃娘娘赏赐到——”
堂内众人皆是一怔。自库房料子风波和旗袍事件后，长春宫与司制司几乎己是明面上的不对付，德妃此时送来赏赐，意欲何为？
沈锦璃神色不变，放下手中图样，领着众人迎至院中。只见德妃宫中的大宫女揽翠带着两个小太监，笑吟吟地站在院中，身后跟着几个捧着锦盒的宫人。
“奴婢揽翠，奉德妃娘娘之命，特来犒赏司制司上下。”揽翠声音清脆，笑容得体，“娘娘说，年关将至，司制司事务繁忙，诸位辛苦。这些是娘娘一点心意，还望沈司制莫要推辞。”
说着，便让人将锦盒一一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些实实在在用得上的东西：上等的银霜炭数筐，用以驱寒；各类滋补药材若干，如红枣、枸杞、黄芪；还有几匣子精致的宫制点心。
东西不算特别贵重，却显得体恤下情，仁厚周到。尤其是在这敏感时期，更显意味深长。
沈锦璃心中警铃微作。德妃此举，绝非示好那么简单。她上前一步，依礼谢恩：“臣，代司制司上下，谢德妃娘娘恩赏。娘娘体恤，臣等感念于心，必当更加勤勉，以报娘娘隆恩。”态度恭谨，挑不出一丝错处。
揽翠笑着将赏赐清单递给沈锦璃，又道：“娘娘还有一句话，让奴婢带给沈司制。”
“请讲。”
“娘娘说，沈司制年轻能干，司制司在您打理下井井有条，她很是欣慰。只是年关事繁，千头万绪，沈司制还需多保重身子，切莫如上次一般，过于劳累以致‘旧疾复发’。”揽翠语气温和，字字句句却都敲在点子上。
这番话，表面是关怀，实则是在提醒沈锦璃之前“称病”避风头的事，更隐晦地点出她资历尚浅，暗示她可能无法胜任年关如此繁重的事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与质疑。
沈锦璃垂眸，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请揽翠姑娘回禀娘娘，臣年轻，精力尚可，定当恪尽职守，不敢有负娘娘期望与宫中重托。至于旧疾……劳娘娘挂心，己无大碍。”
她不软不硬地将话挡了回去，既表明了能力和决心，又点明自己肩负的是“宫中重托”，非德妃一人可轻慢。
揽翠深深看了她一眼，笑容不变：“沈司制的话，奴婢一定带到。奴婢告退。”
送走长春宫的人，司制司院内一片寂静。几位管事嬷嬷看着那些赏赐，神色复杂。这赏赐，接得让人心头不安。
沈锦璃目光扫过那些银霜炭和药材，对张司计吩咐道：“将炭火分发给各值房，药材收入公中库房，登记在册。点心……分给下面当差的宫女太监们吧。”
“是。”张司计应下，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大人，德妃娘娘这赏赐……”
“娘娘体恤，我们接着便是。”沈锦璃语气平静，“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议论此事，更不得对外张扬。一切如常。”
她转身回到正堂，继续之前中断的议事，仿佛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然而，她心中己然明了，德妃这是改变了策略，从首接的打压，转为更为阴险的“捧杀”与“架在火上烤”。这些赏赐，便是第一步，是做给六宫看的姿态——她德妃大度容人，赏识能臣。可若沈锦璃在年关事务中稍有差池，那么今日这“赏识”便会成为明日问罪的由头之一，甚至可能被曲解为沈锦璃恃宠而骄、办事不力。
接下来的几日，沈锦璃愈发谨慎。她不仅亲自过问重要物料的进出、关键环节的绣制，更是将司制司各项事务的流程梳理得更加清晰，责任落实到人，账目日日核对，不留任何模糊地带。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内务府传来消息，因边关大雪，运送一批预备用于元旦宫宴装饰的极品雪貂皮与孔雀羽的官道被阻，贡品抵达日期恐将推迟。而这批材料，正是司制司负责制作的、元旦当日帝后及重要宗亲所需礼服的重要点缀。
消息传来，司制司内顿时弥漫开一股焦虑。工期本就紧张，若材料迟迟不到，必将影响后续制作，一旦延误了元旦大典，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几位管事嬷嬷急得团团转，赵嬷嬷更是忍不住抱怨：“这可如何是好！内务府早干什么去了！如今才说延误，让我们司制司如何应对？”
孙嬷嬷也愁眉不展：“就算材料到了，制作那等品级的礼服点缀，也非一日之功，这…这时间如何赶得及？”
众人皆看向沈锦璃，等待她的决断。
沈锦璃坐在主位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她面上不见丝毫慌乱，眸中反而闪过一丝了然。内务府的消息，未免来得太“及时”了些。边关大雪或许是实情，但这消息传递的时机和方式，很难不让人怀疑背后是否有推波助澜之手。
是想看她惊慌失措？还是想逼她仓促之间，启用替代材料，从而落下“敷衍”、“不敬”的口实？
沈锦璃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慌什么？材料未至，便坐等吗？”
她站起身，走到悬挂着的宫规与历年大典礼服制式图前，沉声道：“张司计，你立刻去查阅内务府往年档案，看看遇到类似情况，可有旧例可循？是否有应急的备用料库可调用？”
“赵嬷嬷，你去核实，除了官道，是否还有其他路径或方式，能尽快将那小部分最关键的材料先行送达？哪怕数量不多，也可解燃眉之急。”
“孙嬷嬷，召集所有技艺顶尖的绣娘，将现有材料中，品质最佳、颜色最接近的皮料与羽毛挑选出来，先行开始打样、练习制作工艺，务必在材料到齐前，将所有准备工作做到极致，只待材料一到，便能以最快速度上手！”
她一条条指令清晰下达，瞬间将一团乱麻理出了头绪。众人见她如此镇定，心中稍安，立刻领命而去。
沈锦璃独自立于图前，目光深邃。德妃这一招，确实比之前高明了许多，借势而为，将她置于两难境地。但她沈锦璃，最擅长的，便是在绝境中，走出一条生路。
她倒要看看，这绵里藏针的算计，最终会刺伤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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