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亮宇那句“再说再说，先吃饭！肉都老了！”像一块沉木，暂时压下了“寒假小队”这个话题掀起的涟漪。
话题被生硬地扭回眼前的食物，但气氛终究是不同了。
之前那种无所顾忌的热闹，像是被掺进了一丝凉水，虽然还在沸腾，却少了点滚烫的劲儿。
【心底那本关于人际交往的说明书上，似乎又多了一页注解：过于炽热的集体愿望，往往像捧得过满的水，洒落是迟早的事。现在这样，刚好。】
大家重新拿起筷子，但讨论的热情明显衰退。
周亮宇试图再点燃几次火苗，提起逛书店、看展览之类更“温和”的活动，回应者却寥寥。
张浩还在努力捧场，声音却小了不少；赵晓楠己经开始心算自己寒假班的时间表，眼神飘忽；江知鱼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偶尔附和一句，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确保锅里最后几片肉不会煮老。
以及…我瞥见她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快速扫过，指尖在屏幕上敲了几个字，那专注的神情，与她口中“放松的聚餐”格格不入。
【优等生的“放松”，大概也像在密不透风的日程表上，用铅笔轻轻划出的一道短暂虚线，随时可以被橡皮擦去。】
唐柒乐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降温。
她没有再参与讨论，只是安静地小口吃着碗里我先前夹给她的那片冻豆腐，目光时不时地飘过来，落在我身边那个开始小鸡啄米般点头的林七七身上，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母性的柔和。
当林七七因困倦，脑袋差点栽进蘸料碗时，她甚至下意识地伸手虚扶了一下，虽然隔着距离，但那瞬间的紧张做不了假。
陆星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包括唐柒乐那小心翼翼的关注，也包括我这边“人体挂件”即将进入待机状态的窘境。
她没评论“寒假小队”的偃旗息鼓，只是用漏勺慢条斯理地捞着菌汤锅里最后的几根青菜，像是随口点评天气般说道：“群体的激情果然遵循热力学第二定律，总是自发地趋于耗散。也好，省得浪费能量在无意义的集体幻觉上。”
她的毒舌依旧，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锋芒似乎收敛了些，更像是一种基于观察的结论，而非纯粹的嘲讽。
“哥…我困了……”林七七揉着眼睛，声音含混不清，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我的胳膊上。
【挂在身上的这个小家伙，电量己然告罄，像只终于玩累了收起爪子的猫，只剩下沉甸甸的暖意和全然交付的信任。】
“嗯。”我应了一声，放弃了从翻滚的红油里捞任何东西的打算，转而从清汤那边舀了几块煮得软糯的南瓜和土豆，晾在盘子里。
又把她面前那碗我特调的、还没动几口的油碟挪开，省得她一头栽进去。
唐柒乐见状，默默地将那盘离林七七较远的、她之前很爱吃的虾滑，用公盘推到了近处。
动作自然，不着痕迹。
陆星凛的目光掠过唐柒乐的手，又扫过我正在给七七晾食物的动作，最后定格在唐柒乐那微微泛红的耳廓上。
她极轻地挑了挑眉，没说话，只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酸梅汤，视线转而投向窗外午后明晃晃的阳光。
火锅终于见了底。
盘子叠起来，锅里只剩下些许残汤在保温模式下微微冒着热气。
饱腹感带来的慵懒，混合着“寒假小队”构想破灭后的微妙寂静，弥漫在空气中。
周亮宇看着意兴阑珊的众人，终于彻底放弃了挣扎，大手一挥：“好吧，那今天就到这儿！回头……回头群里再聊！”
这结语，充满了不确定性。
离席的时刻总是一片混乱。
穿外套的，找包的，检查手机有没有落的。
我一手扶住摇摇晃晃、闭着眼睛往袖子里伸胳膊的林七七，另一只手还得把她那个印着小花猫的小背包从椅子后面捞出来。
“林子安，下次再聚啊！”周亮宇的声音依旧洪亮，但多少带了点强打精神的意味。
张浩和赵晓楠也跟着道别。
江知鱼己经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站起身，环视了一下桌面和座位，确认没有遗漏，然后对我点了点头，语气是班长式的周到：“林子安，回去路上小心。七七好像很困了，照顾好她。”
她顿了顿，补充道，“寒假活动的事，如果……如果后续有变动，再沟通。”这话，基本等于给那个短暂的构想画上了休止符。
【‘如果’这个词，在大多数语境下，都等同于‘没有下文’。如同承诺‘下次再见’的人，往往消失在茫茫人海，但理解。】
唐柒乐穿好了她那件米白色的羽绒服，围巾仔细地围好，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
她磨蹭了一下，等到周亮宇他们己经开始往门口走了，才挪到我旁边，声音从围巾里透出来，有点闷，但很轻软：“林同学……谢谢。今天，很开心。”
她的目光飞快地在我脸上掠过，然后落在靠在我身上几乎睡着的林七七头上，眼神更加柔软，“七七，下次再见。”
说完，她像是怕听到什么回应似的，立刻转身，快步走向门口，身影消失在午后透过玻璃门照射进来的、有些刺眼的阳光里。
我正费力地试图把林七七的胳膊塞进外套袖子，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带着一个处于非清醒状态的拖油瓶，移动效率会降至最低。”陆星凛不知何时站在了近处，她单肩挎着那个看起来没什么多余装饰的帆布包，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
她的视线落在林七七那睡意朦胧的小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然后抬眼看我。
就在我以为她又要发表什么高论时，她却只是淡淡地说：“需要帮你拿一下她的包么？”
这话问得太过正常，以至于我愣了一下。
这不像她。
她通常只会冷眼旁观，或者用语言指出困境，而非提供解决方案。
【陆星凛主动提出帮忙？这感觉，就像观测到一颗习惯按照固定轨道运行的小行星，突然偏离了路径，朝你轻轻眨了一下眼。是错觉，还是某种未被记录的宇宙现象？】
“…不用。”我下意识地拒绝，同时终于把林七七的胳膊塞进了袖子。
陆星凛对于我的拒绝似乎毫不意外，她点了点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在转身离开前，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过刚才唐柒乐站立的位置，然后又落回我脸上，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出的弧度，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看来，你这块‘绝对零度’的坚冰，周围融化的速度，比某些人预想的要快。”
这话没头没尾，带着她一贯的谜语人风格。
但她口中的“某些人”是指谁？唐柒乐？还是……别的什么？
没等我细想，或者说，没等我组织起有效的回应，她己经利落地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出了火锅店，身影融入门外街道上稀疏的人流和午后的光晕中。
【她这话……像一阵掠过冰面的风，本身没有温度，却似乎带来了远方冰雪正在消融的消息。是真实的预告，还是仅仅是她又一次心血来潮的隐喻游戏？】
终于，所有人都走了。
喧嚣彻底退去，只剩下身边这个挂在我身上、呼吸均匀甚至开始有点打小呼噜的林七七，以及满身的火锅味。
我半抱半扶地把她弄出火锅店。
下午两三点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带着冬日的清冷和一丝虚假的暖意，照在人身上，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
林七七被强光一刺，不满地哼唧了一声，把脸埋在我胳膊后面，继续睡。
走到路边准备打车，我腾出一只手想去摸手机，指尖却在口袋里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小方块。
不是手机，拿出来一看，是一颗独立包装的水果糖，透明的包装纸，里面是亮黄色的柠檬形状。
【……？】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放过糖在口袋里，也确信林七七没有。
唯一的解释……
脑海里闪过唐柒乐那双藏在围巾后的眼睛，以及她靠近时那飞快的一瞬。
【关怀的投递，己经进化到如此无声无息、不着痕迹的地步了吗？像一片雪花，悄然落在肩头，等你发现时，己化作掌心一点微凉。】
我看着那颗在阳光下折射着微小光斑的柠檬糖，感觉它像一颗被悄悄放入我平静心湖的小石子，轻巧地沉了下去，湖面却因此荡开了一圈圈无法立刻抚平的涟漪。
一辆空车适时停下，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拉开后车门，先把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的林七七塞进去，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报出地址。
车子平稳启动，窗外的街景开始向后流动。
阳光透过车窗，在车厢内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林七七歪倒在我身上，睡得无比香甜。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感觉这一顿饭消耗的心力，如同独自跋涉了一段喧闹又复杂的人际迷宫。
耳朵里似乎还残留着之前的喧闹，鼻腔里萦绕着火锅挥之不去的味道，口袋里那颗糖的存在感，和陆星凛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像两枚型号不同、却同样扰人的钥匙，试图开启我内心那些通常紧闭的门扉。
......
结论：【一顿火锅，像一场浓缩的微型人生戏剧。
见证了集体愿望如何像彩虹般升起又消散，感受了沉默关怀如细雨般悄然浸润。
收获了一颗来自陌生象限的糖，和一句来自冰山深处的、含义不明的讯号。
此刻，肩负着一名沉睡小屁孩的全部重量，穿行在午后慵懒的日光里。
所有喧嚣与谜题，暂且搁置。
现在唯一的真实，是这份沉甸甸的依靠，和归家的路。】
——林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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