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喧嚣在车门关上的瞬间被隔绝。
车内只剩下引擎的低吟，以及臂弯里逐渐加重的温热。
林七七睡着了，呼吸变得绵长，像只终于玩累了收起爪子的猫，将全身的重量和信任都交付于我。
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我的动作熟练得几乎成了本能。
车窗外的街景模糊成色块向后流淌，我试图让大脑也进入类似的待机状态。
然而，意识深处却不受控制地泛起微澜。
视线边缘掠过一家闪过的甜品店招牌，黄澄澄的柠檬图案像一道无声的提醒。
【那颗糖...是柠檬味。】
车载广播里流出半段不成调的旋律，模糊不清，却莫名牵引出另一段记忆。
【陆星凛说...融化的速度.....】
这些思维的碎屑刚刚冒头，如同水底因发酵而生的微小气泡，尚未凝聚成明确的形态，就被我本能地掐断。
【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在它们尚未获得完整意义之前，任其自行瓦解。如同忽略水面上一串无关紧要的气泡，连伸手去戳破都嫌浪费能量。】
车子在家门口停稳。
冷风扑面，怀里的小家伙不满地咕哝着，把脸更深地埋进我的外套。
我揽着她，用肩膀顶开家门，熟悉的寂静包裹上来。
弯腰给她脱鞋时，她软绵绵地靠在我背上，温热的脸颊隔着毛衣传来模糊的触感。
这个依赖的姿态，像一把不起眼的钥匙，轻轻一转，便打开了记忆的某个闸门。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父母出差，雷声炸响。
西岁的她抱着几乎有半个她大的枕头，光着脚丫站在我房门口，小脸煞白，带着哭腔说：“哥哥，我怕……“
从那时起，我这“兼职监护人“的岗位就被迫上岗，再没卸任。
拉链滑下的轻响将我从回忆里拉回。
我小心地将她的胳膊从羽绒服袖子里褪出来，她像个人形玩偶般任我摆布，只在布料摩擦皮肤时发出细微的嘤咛。
这场景太过熟悉，熟悉到让我在心里默默吐槽：
【看，又当哥又当妈，这份全年无休的'麻烦管理工作'，连个交接班的人都找不到。】
用热毛巾擦拭她额角的细汗时，她舒服地叹了口气，无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我的手掌。
这细微的亲昵像羽毛轻轻掠过心间，与记忆中那个雷雨夜她紧紧抓着我衣角的小手微妙地重叠。
将她塞进被窝，仔细掖好被角，肩膀和脚踝是重点防护区，这两个地方她总有办法在梦里精准突破防线。
还差最后一步。
我起身准备完成这套流程的收尾，给她倒一杯放在床头的温水。
路过门廊时，脚步不自觉地放缓。
夕阳正将最后的光辉泼洒在父亲的书架上，尘埃在光柱中起舞。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那些沉默的书脊，最后停在某一格，一本灰色封皮的《沙郡年记》。
没有思考，没有选择。
在走向厨房的同时，手臂己经自然而然地伸向那本书，将它从拥挤的书列中抽离。
动作流畅得像呼吸。
从厨房倒好两杯水回来，一杯放在她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水温刚好是能入口又不会烫着的程度。
另一杯，连同那本旧书，被安置在书桌一角。
我坐下来，指尖抚过封面粗糙的纹理。
房间里很静，只有她安稳的呼吸声。
口袋里的手机就在这时震动起来。
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中有些刺眼。
班级群里，周亮宇还在执着地发着密室链接，无人应答的尴尬几乎要溢出屏幕。
而下面，是唐柒乐的私聊：
「到家了吗？」
「今天…谢谢。糖希望合口味。」后面跟着一只怯生生的兔子表情。
我的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
【就像在超市被推销员塞了试吃品，现在对方追上来问'味道怎么样'。除了礼节性的点头，还能说什么？】
最终只发出三个字：「嗯，到了。」
然后迅速将手机调成静音，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扰人的信号。
而内心的暗流并未停歇。那些被压抑的思绪，因为这本书的存在，找到了新的浮力。
【糖，伞，歌单……像不同频率的信号，试图接入我这台老旧的接收器。】
如是气泡浮现，带着无线电的杂音。
【信号过载，自动过滤。】
我的理性将其掐断。
【陆星凛的'融化'…是指我这块冰，还是指她自己的边界？】
另一个气泡挣扎着胀大，像投入水杯的泡腾片。
【定义不明，成分复杂，归于不可饮用范畴。】
我再次清空。
“哥…水……“
床上的呓语打断了这无声的角力。
我条件反射地起身，托起她的脖颈，将水杯递到唇边。
她闭着眼小口啜饮，像只找到水源的幼兽。
喝完便满足地沉回梦境，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身体的自动巡航。
这个依赖的瞬间，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咚“一声荡开了所有纠缠的思绪，将我拉回这个最简单也最坚实的现实。
坐回椅子时，那些纷扰似乎暂时远去了。
但空气中还残留着看不见的涟漪，在《沙郡年记》冷静的文字背景下轻轻荡漾。
目光落向桌角那颗柠檬糖。
它静静地躺在渐暗的暮色里，像一枚被时光凝固的琥珀，一个静默的浮标，标记着某些己然发生的变化。
我翻开书页。
纸张散发出干燥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气息。
描述冬季河流与动物足迹的文字冷静而悠长，构建出一个超越个体悲欢的宏大参照系。
暮日的余晖将房间染成温暖的橘色。
我和熟睡的妹妹，连同那本沉默的书，都被浸泡在这静谧的、琥珀般的时光里。
所有未解的谜题，都在这沉静的光线中暂时休眠。
......
结论：【思绪是池底的气泡，总会自顾自地浮起，又终将破灭。
温柔是深水的沉默，它不发出声响，只是承托着所有依赖它的重量。
我依旧惧怕一切麻烦的变量，无论是外来的糖，内生的杂念，还是屏幕上那只怯生生的兔子。
但至少，当这个小小的世界在梦中呓语，我还能递上一杯恰到好处的水。
而此刻，手边这本偶然拾起的旧书，像一片偶然飘落的阔叶，恰好覆盖了思绪之池的一隅，带来片刻的、不被追问的安宁。】
——林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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