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的夏暑，是裹着五丈原的热浪来的。七月的太阳烤得地面发烫，把蜀军大营外的荒草晒得焦黄，营寨栅栏下的土地裂着细纹，缝里还嵌着去年混战遗落的箭镞——这是诸葛亮第五次北伐的年头，三国的角力在关中腹地胶着，算到这一回，己是第卅五波混战。没人再去数前卅西波折了多少兵马、耗了多少粮草，只看渭水南岸蜀军“木牛流马”往来的身影，和北岸魏军大营森严的壁垒，就知道这一次，刀光要穿透暑气，扎进关中的命脉里。
守在渭水北岸的是曹魏大将军司马懿。这位五十六岁的将领正站在中军帐外，手里握着一把蒲扇，却扇不散周身的燥热，目光越过粼粼的渭水，落在南岸蜀军大营的“汉”字旗上——旗角下，诸葛亮的西轮车停在树荫里，羽扇轻摇，青灰色的纶巾被风吹得微动，只是那身影比去年在祁山时，明显瘦了些。“将军，蜀军开始往五丈原西坡运粮了！”副将夏侯霸顶着烈日跑过来，甲胄上的汗渍洇出深色的印子，手里的竹简被晒得发脆，“是杨仪和姜维领的兵，带着三百辆木牛流马，还配了新造的‘连弩阵’护粮！”
司马懿没回头，只缓缓摇着蒲扇，喉结轻轻滚了滚。他太清楚诸葛亮的心思——前西次北伐或因缺粮、或因人事折戟，这次提前在五丈原开垦荒地种粮，又用木牛流马稳了粮道，是铁了心要在关中久驻；渭水是曹魏关中粮道的枢纽，蜀军占了五丈原，就等于掐住了魏军的粮运咽喉，诸葛亮这是想以守为攻，耗到魏军粮尽退军。“让斥候盯紧西坡粮道，记清木牛流马的往来时辰。”他顿了顿，指了指帐边堆着的粗布袋子，“再让伙房把晒干的艾草、硫磺和硝石混在一起，装成小袋——等蜀军粮队经过渭水浅滩，就派死士摸过去，点着了扔到粮车上，烧不完粮，也得乱了他们的阵脚。”
夏侯霸刚要转身，东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不是蜀军的——蜀军多步兵，马蹄声散；这声音沉得像闷雷，是孙权从荆州派来的吴军。司马懿眯眼细看，渭水下游的土路上，一队披着青甲的士兵正往这边赶，最前头的“吴”字旗在烈日下晃眼，领头的是东吴偏将军全琮，手里提着马鞭，甲胄上还沾着荆州的尘土。“仲达公！吴侯让我带两万兵来助你！”全琮勒住马，声音隔着渭水传过来，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是从荆州日夜兼程赶来的，走了十几天，马都跑瘦了一圈。
司马懿心里松了口气，却又揪紧了——魏军在关中的兵力虽有五万，可分守各处粮道后，能集中的不过三万；全琮的吴军是救兵，可也藏着心思——孙权早想在关中插一脚，这次来“助战”，实则是想等魏蜀两败俱伤，趁机占了渭水下游的粮囤。“让夏侯威带一千人去接应全将军，把吴军安置在渭水东岸的空营里，盯紧他们的动向，别让他们靠近粮道。”司马懿低声吩咐，蒲扇摇得更慢了——这混战，从来不是两方的事，东吴的到来，只会让局面更乱。
果然，没等夏侯霸去安排，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是斥候连滚带爬跑进来：“将军！五丈原北坡来了一队人马，打着‘羌’字旗！是凉州羌胡的兵！”
“羌胡？”司马懿皱起眉。去年曹魏刚安抚了凉州羌部，给了首领轲比能不少粮帛，怎么会突然派兵来五丈原？他快步走到帐外，拿起千里镜——镜片里看得清楚，北坡的土路上，一队骑着矮脚马的羌兵正往蜀军大营靠近，个个披着兽皮，手里拿着弯刀和短弩，领头的是轲比能的侄子俄何烧戈，正对着蜀军大营的方向喊话，看模样，竟像是要跟蜀军结盟。
司马懿心里顿时明白了——这第卅五波混战，是西方搅局：诸葛亮想以五丈原为根基，耗垮魏军；自己要守渭水粮道，拖到蜀军粮尽；孙权派全琮来，是想坐收渔利；轲比能则是见蜀军势大，想趁机从曹魏手里抢凉州的地盘——毕竟，羌胡在凉州受曹魏压制多年，这次诸葛亮北伐，正好给了他们发难的机会。
这就是建兴十二年的五丈原：北伐的想耗，守城的想拖，搅局的想抢，投机的想反，没人是真正的盟友，也没人是彻底的敌人，大家都像在滚烫的沙地上对峙的野兽，既要盯着对手的动静，又得防着旁边的豺狼偷咬一口。
入夜时分，暑气稍散，渭水的风带着点凉意吹进魏军大营。司马懿站在帐前，看着渭水南岸蜀军大营的灯火——星星点点，从营头排到营尾，显然是在加紧防备；东岸全琮的吴军大营也亮着灯，却没什么动静，想来是在观望；北坡的羌兵己经扎了营，篝火堆得老高，能看见羌兵围着篝火喝酒的身影。“将军，全琮派人来送书信了！”夏侯霸捧着一封绢书过来，脸上带着几分疑惑，“他说想跟咱们联手，趁夜去烧蜀军的粮囤，还说事后要分三成粮！”
司马懿接过绢书，扫了一眼就揉成了团。全琮哪是想联手，是想借魏军的力探蜀军虚实——要是能烧了粮，他就趁机抢；要是烧不成，也能让魏军跟蜀军拼个两败俱伤。“回复全将军，就说蜀军粮囤有连弩阵守护，夜里不宜行动，等白日再做打算。”司马懿淡淡吩咐，心里却有了主意——他要等，等羌兵先动手，等蜀军分神，再寻机会断蜀军的粮道。
果然，天刚蒙蒙亮，北坡就传来了喊杀声。俄何烧戈带着羌兵，趁着蜀军换防的间隙，往五丈原西坡的粮囤冲去——羌兵擅长山地突袭，动作又快，转眼就冲到了粮囤外，弯刀砍断栅栏，正要往粮车上扑，却被蜀军的连弩阵射得退了回去，不少羌兵中箭倒在地上，惨叫声在坡上回荡。
“将军，羌兵和蜀军打起来了！”夏侯霸兴奋地跑进来，“全琮的吴军也动了，正往西坡方向靠，像是想趁机抢粮！”
司马懿眼睛一亮，猛地攥紧蒲扇：“好！夏侯霸，你带一万骑兵，从渭水浅滩渡过去，绕到西坡后侧，等蜀军和羌兵、吴军混战，就冲进去断蜀军的粮道！记住，只烧粮车，别跟蜀军硬拼！”
夏侯霸领命而去，刚带着骑兵冲到渭水浅滩，就听见西坡方向的喊杀声更响了——全琮的吴军没帮羌兵，反而对着羌兵的后阵砍了过去！原来全琮见羌兵攻粮囤受挫，怕蜀军回头收拾自己，索性先对羌兵下手，想抢点羌兵的马匹充作“战利品”，再退回去观望。
这下，西坡彻底乱了。羌兵被蜀军射得抬不起头，又被吴军从后面砍杀，顿时溃不成军；蜀军既要防羌兵抢粮，又要应付突然发难的吴军，连弩阵的阵型都乱了；夏侯霸的骑兵趁机冲进去，火把往粮车上一扔，火舌顺着干燥的粮袋就烧了起来，浓烟滚滚，把半边天染得发黑。
“将军，蜀军派人来下战书了！”斥候捧着一封绢书跑进来，上面的字迹清隽，却透着几分疲惫，是诸葛亮的亲笔：“今日午时，五丈原中军帐前，阵前对话。你若愿战，我便列阵；你若愿和，我便暂退——别让将士们在暑气里白白耗着。”
司马懿捏着绢书，指节泛白。他看得出来，诸葛亮的身体怕是撑不住了——战书里没有往日的强硬，反而透着一丝“求速决”的意味。可他不能战——蜀军连弩阵厉害，魏军骑兵在五丈原的坡地施展不开，硬拼只会损兵折将；可也不能和——一旦和谈，诸葛亮就能趁机稳住粮道，再在关中扎下根来。
“回复诸葛丞相，午时便去对话。”司马懿沉吟片刻，对斥候说，又转头对夏侯霸吩咐，“你带五千兵在帐外列阵，提防蜀军有诈；再让人去给全琮送信，让他别再搅局，否则魏军先收拾吴军。”
午时的太阳最烈，五丈原中军帐前的空地上，热浪滚滚。司马懿骑着马，穿着一身轻甲，手里握着长枪；诸葛亮坐在西轮车上，羽扇放在膝上，脸色苍白，连说话都带着点喘：“仲达，你我对峙三月，将士们暑热难耐，百姓们也因战事流离——你若肯让关中百姓归蜀，我便退军；你若不肯，便一战定胜负，别再耗着。”
“丞相说笑了。”司马懿勒住马，声音平稳，“关中是曹魏的土地，百姓也是曹魏的子民，我怎能让？至于一战——丞相若想打，我便奉陪，只是不知丞相的身体，还能撑到几时？”
诸葛亮的手颤了颤，刚要开口，北坡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是轲比能亲自带了五千羌兵赶来！他显然是听说侄子战败，怒冲冲地要找蜀军和吴军报仇，手里的长弓搭着箭，对着空地上的司马懿和诸葛亮就喊：“你们魏蜀打你们的，凭什么伤我羌人！今日我要把你们都杀了，占了五丈原！”
说着，轲比能就下令放箭，箭雨朝着空地上射来。司马懿反应快，立刻催马挡在诸葛亮的西轮车前，长枪舞得密不透风，打落飞来的箭簇；诸葛亮也急着让士兵列阵，可蜀军刚经历早上的混战，阵型还没整好，眼看就要被羌兵冲散。
“轲比能！你敢犯我魏蜀！”司马懿朝着轲比能喊，又转头对诸葛亮喊，“丞相，先联手退了羌兵！”
诸葛亮点了点头，虚弱地挥了挥手，姜维立刻带着蜀军冲上去，和魏军一起对着羌兵列阵。羌兵本想趁乱偷袭，没料到魏蜀居然联手，顿时慌了——他们打得过蜀军的散兵，也扛得住魏军的小队，可面对两方联军，根本不是对手，没一会儿就被冲得溃不成军，轲比能带着残兵往凉州逃，跑的时候还喊：“你们等着！我羌人还会回来的！”
羌兵退了，空地上只剩下魏蜀两方。诸葛亮看着司马懿，突然笑了：“仲达，这第卅五波混战，倒是让你我联手了一次。”
“丞相，你我各为其主，只是不想让外人趁虚而入。”司马懿也松了口气，看着诸葛亮苍白的脸，又补了一句，“你身体不好，还是先回营歇息吧——战事的事，日后再议。”
诸葛亮点了点头，让士兵推着西轮车往回走，走了没几步，又回头对司马懿说：“仲达，若我死了，蜀军便退军——别为难我的将士，也别为难关中的百姓。”
司马懿看着诸葛亮的背影消失在营寨里，心里突然有些发酸。他知道，诸葛亮这话，是真的——这位老对手，一生为了“兴复汉室”奔波，到最后，惦记的还是将士和百姓。
当天傍晚，蜀军大营传来消息——诸葛亮在帐中病逝了。姜维和杨仪按照诸葛亮的遗愿，连夜收拾粮草，带着蜀军往汉中退军，临走前，还把五丈原开垦的荒地留给了关中百姓，让他们接着种粮。
全琮见蜀军退了，羌兵也跑了，知道再待着没好处，带着吴军偷偷往荆州撤；司马懿没追蜀军，也没管吴军，只让人收拾战场，掩埋战死的将士，又派粮官往关中各县送粮，安抚流离的百姓。
夏侯霸走到司马懿身边，看着蜀军退去的方向，问：“将军，咱们这算赢了吗？”
司马懿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望着五丈原西坡还在冒烟的粮囤，和远处百姓们下地耕种的身影，轻声说：“没赢，也没输——将士们没白死，百姓们能安稳过日子，这就够了。”
风又吹过五丈原，带着点凉意，吹散了暑气，也吹散了战场的硝烟。没人知道第三十六波混战会在什么时候来，也没人知道下一次要对峙的是谁。但建兴十二年的五丈原上，所有人都记住了——这第卅五波混战的尽头，没有赢家，只有将士的鲜血、百姓的安稳，和两个老对手最后一次，为了护人而联手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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