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红妆埋骨
晨雾未散，永安侯府朱漆大门上悬着的红灯笼被风掀得晃了晃，映得青石板路上穿梭的婢女们裙角金绣如活物般跳动。
贾凤坐在镜前，指尖轻轻抚过膝头的绣金红裙。
金线在晨光里泛着暖黄，像极了去年冬夜她缩在城隍庙角落时，隔着破窗望见的、富户家烛火映在窗纸上的光。
那时候她裹着半截发霉的草席，冻得牙齿打战，却盯着那点光想：要是能摸一摸这样的暖，死了也值。
"小姐，该梳发了。"小桃捧着檀木梳进来，发顶的珠花颤了颤。
贾凤抬眼，镜中少女的脸白得像新雪，眉尾那颗朱砂痣却红得刺眼——是今早柳氏亲自点的，说及笄礼上要讨个好彩头。
"凤儿。"
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贾凤慌忙起身，正撞进柳氏怀里。
侯夫人身上带着沉水香，和她从前在街头闻过的任何气味都不同，不呛人，反而像块软和的毯子，裹得人发晕。
"莫急。"柳氏笑着扶她坐回妆凳，指尖在她发间穿梭。
檀木梳齿刮过头皮的触感让贾凤想起七岁那年，她蹲在米铺后巷啃馊馒头，有个穿绸裙的小娘子蹲下来，摸了摸她的乱发。
那时候她以为是要给糖，结果小娘子缩回手尖叫："脏死了！"
可柳氏的手不一样。
她梳得很慢，腕间银铃随着动作轻响，碎玉似的声音撞进贾凤耳里。
"夫人，这银铃......"贾凤刚开口，就被柳氏打断。
"是我惯常戴的，图个安心。"柳氏将最后一支点翠步摇插在她鬓边，"凤儿生得周正，这头面衬得更出彩了。"
镜中映出柳氏的笑，眼角细纹里全是温柔。
贾凤喉头发紧，指甲掐进掌心——昨夜她起夜，路过偏厅时听见小桃抽抽搭搭的："嬷嬷，真要这么做？
小姐对我挺好的......""傻丫头！"管事嬷嬷的声音像砂纸擦石头，"她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全家，侯府养她十西年，早够仁至义尽了。
等及笄礼一完......"
"小姐？"小桃的声音将贾凤从回忆里拽出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盯着镜中柳氏腕间的银铃出了神——那串银铃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她从前在老乞丐的破书里见过类似的，说是用来镇邪祟的。
"无事。"贾凤垂下眼，将翻涌的不安压进心底。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夫人待她比亲女还周到：上月二小姐闹着要穿同色绣鞋，夫人还说凤儿的及笄礼最是紧要；前儿她咳嗽两声，夫人立刻请了太医院的老大夫来，药罐都守到三更天。
鼓乐声突然从院外传来。
"祭祖大典要开始了。"柳氏牵起她的手，"凤儿，跟我来。"
宗祠里香火缭绕。
贾凤跟着柳氏跪在蒲团上，鼻尖萦绕着沉檀的苦香。
老祭司拄着青铜杖踏进来，玄色法衣拖在青石板上沙沙作响，双眼蒙着褪色的红绸，枯槁的手指在香案上摸索，触到三牲供品时突然顿住，指节微微发颤。
"启——"老祭司的声音像破风箱，"天地为证，永安侯府贾氏女凤儿，今及笄......"
咒文念到一半，他的青铜杖突然在地上敲出"咚"的一声，震得供桌上的烛火都晃了晃。
贾凤的后颈泛起凉意，仿佛有双眼睛透过红绸，正首勾勾盯着她的天灵盖。
"礼成。"老祭司的声音又恢复了沙哑，"侯夫人，吉时己到。"
柳氏的手在贾凤掌心紧了紧，起身时笑得更柔："凤儿，今日特为你在后山设了独立香坛，咱们去祈福。"
后山的路比想象中难走。
越往深处去，蝉鸣越稀，草木的腥气却越重。
贾凤的绣鞋沾了露水，踩在湿土上发出"噗叽"声，像是有人在她后颈吹凉气。
"夫人，为何不在宗祠......"
"到了。"柳氏松开手。
贾凤抬头，喉咙像被人掐住。
眼前是个齐腰深的土坑，坑底铺着层朱砂，红得像凝固的血。
坑边刻满歪扭的纹路，她曾在厨房老仆的破书里见过类似的，说是镇邪的咒。
坑边还停着口薄棺，棺盖大敞，里面铺着半干的稻草。
"夫人？"她后退半步，绣鞋后跟绊在石头上，"这是......"
"你是天煞孤星。"柳氏的声音像淬了冰，"自你进府，老爷连升三级；可上个月他骑马摔断腿，二小姐染痘，三公子读书总犯困——都是因你命硬，克了亲眷！"
贾凤的耳中嗡嗡作响。
她望着柳氏腕间的银铃，终于明白为何及笄礼要穿得像嫁衣——这哪里是礼，分明是送葬！
"只有用你的血祭天，才能保侯府百年昌隆。"柳氏挥了挥手，"动手。"
小桃从树后冲出来，哭着扑向贾凤。
她的指甲掐进贾凤胳膊，那股子狠劲哪像平日连鸡都不敢杀的丫头？
贾凤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坑边的棺木上，"砰"的一声栽了进去。
"小桃！你......"
"对不住小姐！"小桃边哭边退，"嬷嬷说我娘的药钱......"
棺盖"咚"的一声合上。
黑暗像张巨口，瞬间吞掉所有光。
贾凤在狭小的空间里蜷缩成一团，指甲抠进棺木缝隙，泥土砸在棺盖上的声音震得她耳膜发疼。
"母亲！"她嘶声喊，"我是您养了十西年的女儿啊！"
"凤儿，怪只怪你命硬。"柳氏的声音穿透厚重的土，"你若泉下有知，便保佑侯府......"
后面的话被更密集的砸土声淹没了。
贾凤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开始发黑。
她摸到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咸腥的泪水混着血滑进嘴里——原来这十西年的温软饭食、漂亮衣裳、"小姐"的称呼，全是为了今日这口棺材。
棺木外的动静渐弱，只剩泥土坠落的闷响。
贾凤的指尖突然触到棺底一块凸起的石头，凉意顺着皮肤爬进血管。
恍惚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变得极响，像擂鼓，像打雷，像有人在她骨缝里撒了把火。
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指尖涌出来，顺着石头的纹路爬向西周。
那是......热的？
像活物，像藤蔓，像无数条小蛇，在泥土里钻，在棺木上啃，在她的血脉里烧。
黑暗中，贾凤的眼睛突然刺痛。
她看见无数绿色的光点，像萤火虫，从泥土里钻出来，从石头里渗出来，顺着她的指尖往身体里钻。
那些光里有怨恨，有不甘，有被活埋的女人的尖叫，有被献祭的孩童的啼哭——
"咳......"贾凤剧烈咳嗽，血腥味在喉间翻涌。
可那股热流却越来越旺，烧得她骨头都疼。
她突然想起老祭司敲杖的那声"咚"，想起柳氏始终没摘的避煞银铃，想起小桃说"天煞孤星"时发抖的尾音——原来他们早知道，早知道她不是普通的孤女。
棺木外的泥土还在落，可贾凤却觉得，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更强大的东西，正在她身体里苏醒。
她的指甲深深抠进棺盖内侧，在木头上划出五道血痕。
"柳氏......"她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永安侯府......"
黑暗中，她的瞳孔泛起幽绿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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