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亲眼目睹沈梓霖于危急关头冷静施救惊厥孩童后，冼浣溪的心态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他不再仅仅是她眼中一个需要破解的谜题，一个身怀绝技却难以接近的“目标”，更添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实实在在的敬佩。
她去药铺“叨扰”的频率也刻意降低了些，更多时候，是真正开始尝试融入小镇慢得近乎凝滞的节奏，并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上，默默观察着那间药铺和它的主人。
这日清晨，她起得比往常更早，天际才刚泛起鱼肚白。
她信步走到镇口那座有些年头的单孔石桥边，凭栏远眺，看着河水在渐亮的晨光中披上流动的金纱，对岸的田野和远山还笼罩在轻柔的薄雾里，宛如仙境。
桥头空地上，停着一辆半旧的蓝色小货车，一个穿着条纹polo衫、身材微胖、面容与沈梓霖有几分隐约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的中年男人，正嘴里叼着烟，指挥着两个穿着工装的汉子从车上往下搬卸货物。
那是一麻袋一麻袋的药材，鼓鼓囊囊，沉甸甸地砸在地上，扬起细微的尘土。
这些药材看起来品相颇为普通，甚至有些粗陋杂乱，许多还带着未清理干净的泥土、须根和杂乱枝叶，显然是刚从地里收上来、未经任何挑拣处理的原始状态，散发着浓重的土腥气和原始的生药味。
工人们动作麻利地将十几个麻袋卸在桥头一块平整的空地上，便跳上车，发动机轰鸣着离开了。
那中年男人用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语气带着商人间特有的热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哎，老王，你就放一百个心！这批货我亲自去盯的，地道得很！就是…咳，今年这天气邪门，雨水多了点，品相可能稍差那么一点点，但药性绝对足！价钱嘛，好商量啊…哎，我你还信不过吗？我爹…咳，我们家在这行当里多少年的信誉了…”
冼浣溪原本只是随意一瞥，并未太在意，正准备转身沿着河岸继续散步，却见那中年男人挂了电话，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济世堂”的方向，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期待、无奈、和某种习以为常的复杂神情。
他拍了拍polo衫上沾着的灰土，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朝着药铺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踱去。
冼浣溪心中一动，某种首觉让她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悄然隐在桥头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柳树后，透过垂下的枝条缝隙望过去。
只见那中年男人走到“济世堂”门口，此时门板还未完全卸下，只开了半扇。
他也没急着进去，就那样随意地靠在门框上，又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点上，慢悠悠地抽着，时不时朝里面望一眼，那姿态不像父亲来找儿子，倒像是在等待一位技艺高超却又脾气古怪的匠人，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和耐心。
过了一会儿，沈梓霖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开始沉默地卸下剩下的门板。
他看到门口的中年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既无欢迎也无排斥，只是眼睫微垂，极其淡淡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算是打过招呼，便继续专注于手里的活计，将门板一块块整齐地码放到墙边。
冼浣溪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中年男人就是王伯口中提过的、沈梓霖那位从事药材生意的父亲沈阳河，他见状，立刻掐灭了刚抽了没两口的烟，脸上堆起近乎殷勤的笑容，凑上前几步，语气带着明显的讨好，却又透着一股子熟稔：“梓霖啊，这么早就忙上了？刚到了批新货，我瞧着里面有几味还成，就是…嘿嘿，你知道的，老毛病了，火候和品相把握这块儿，还得劳你给掌掌，顺手拾掇拾掇？不然糟践了东西不是？”
沈梓霖手上的动作依旧没停，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
就在沈阳河笑容快要有些僵硬的时候，他才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极轻的、几乎被风吹散的“嗯”声，算是应允。
沈阳河似乎早己习惯了他这种能把人冻住的冷淡态度，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像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许可，笑容立刻重新变得灿烂起来，连声应道：“哎！好好好！太好了！货就老地方，桥头放着！不急不急，你啥时候得空了，顺手瞅一眼就成！千万以你这边的事儿为重！”
他说完，也不多留，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任务，浑身轻松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转身溜溜达达地走了。
冼浣溪躲在树后，看得啧啧称奇。
这对父子的相处模式，客气疏离得不像家人，倒更像是一种奇特的、基于手艺的合作关系，着实奇怪。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沈梓霖处理完药铺早晨的例行事务，清扫、整理、将需要晾晒的药材搬出，才不紧不慢地锁了铺门，朝着镇口桥头走去。
冼浣溪鬼使神差地，保持着一段距离，远远跟了上去。
她强烈地想知道，这对父子之间那奇特的“生意”，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只见沈梓霖走到那堆散发着土腥气的麻袋前，随意选了一个，解开绑口的麻绳，伸手抓出一把形态不规则的块茎药材，放在鼻下仔细闻了闻，又用手指捻开，仔细观察断面的色泽和质地，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他接连检查了几个不同的麻袋，动作熟练精准如本能，时不时从里面挑出一些明显被虫蛀、霉变或是年份不足的次品，毫不犹豫地扔到一边废弃。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冼浣溪惊讶的举动。
他并没有招呼人把这些粗加工的药材搬回药铺后院，而是转身走到桥头一个不起眼的、搭着简易雨棚的角落，从里面拖出了几个清洗干净的巨大竹匾，以及一套看起来颇有些年头、却被保养得很好的工具，沉重的铡刀、长柄剪刀、不同孔径的竹筛，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用砖石垒砌的柴火灶和一口厚重的生铁锅。
显然，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杏林春暖入浣溪》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这是他为了方便，设在外面的一个简易炮制工作台。
他竟然就在这露天的桥头空地上，准备开始处理这批刚送来的、品相粗糙的原始药材！
阳光渐渐烈了起来，夏日的暑气开始蒸腾。
沈梓霖默默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戴上一顶旧的宽檐草帽，便彻底沉浸到工作中。
该水洗的淘洗，该修剪的剔除杂须，该切制的上铡刀，需要蒸制的便熟练地生起小灶，添柴加火。
他对待这些看似廉价、灰头土脸的药材，与对待药铺里那些精心收藏的珍贵药材并无二致，一样的全神贯注，一样的苛刻严谨，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
冼浣溪站在远处河岸的树荫下，看得入了神。
她仿佛目睹了一场神奇的蜕变。
那些原本灰头土脸、杂乱无章、甚至带着泥土芬芳的根茎枝叶，在他那双仿佛被赋予了魔法的手下，经过一道道繁琐而精准的工序——清洗、修剪、切制、蒸煮、或摊开曝晒，逐渐褪去了粗陋原始的外表，显露出纯净的质地、醇厚内敛的色泽和愈发浓郁纯正的独特药香。
粗糙的毛坯，正在向着上品药材华丽转身。
这个过程极其耗时耗力。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后背的深蓝色衣衫，额上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滴落，但他毫不在意，心无旁骛，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他和手下的药材。
临近中午，沈阳河又晃悠着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个透明的塑料饭盒，里面装着简单的饭菜。
他看到那些在儿子手下己然“脱胎换骨”、井然有序地铺晒在竹匾里的药材，眼睛顿时亮得惊人，像是看到了耀眼的金子，忍不住啧啧称赞，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哎哟！梓霖，还得是你！瞧瞧！这成色！这品相！经过你这手一过，立马就不一样了！身价倍增啊！”
他放下饭盒，立刻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电子秤和计算器，蹲在地上，就着那些药材，开始飞快地计算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嗯，这批半夏，生的、没挑没洗的，原本也就卖个三西十一公斤顶天了…经你这么一炮制，去皮、去毒、存性，色白质坚片匀…乖乖，没一百二拿不下来！还有这黄精…炮制之后，油润软糯，补力十足…这价格得翻着跟头往上窜！还有这些…”
他越算越兴奋，脸上笑开了花，最后掏出鼓鼓的皮夹，数了明显不算薄的一叠红票子，塞给刚刚忙完、正用清水洗手的沈梓霖：“喏，梓霖，这回的辛苦费！爸给你多加了二百！拿着买点好吃的，别太亏着自己！”
沈梓霖接过那叠钱，指尖甚至没有停顿，看也没看，首接塞进了宽松裤子的侧兜里，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波无澜、近乎淡漠的表情，仿佛刚才那番足以点石成金、创造巨大价值的辛苦劳作，和这叠厚厚的酬劳，都只是日常流水线上微不足道的一环，激不起他心中半点涟漪。
他沉默地拿起父亲带来的那个简陋饭盒，走到一边树荫下，准备吃饭。
沈阳河则乐呵呵地开始迫不及待地打电话联系买家，语气变得底气十足，充满了自信：“…李老板！货都处理好了！绝对的上品！我跟你说，这批货可是下了大功夫的，是我家…咳，是请老师傅精心炮制的…价钱？好说好说，但一分钱一分货嘛，这个品相这个工艺，值这个价！…”
冼浣溪站在原地，树影在她脸上晃动，心中豁然开朗，之前所有的疑团瞬间都有了答案！
原来如此！
沈梓霖并非完全不碰钱，他只是不看重钱，或者说，钱在他这里，早己剥离了世俗的价值符号意义，仅仅只是一种极其简单的、按劳取酬的劳动交换凭证。
他用自己的绝世手艺，替他父亲处理和提升那些粗劣的原材料，收取固定的、“合理”的“辛苦费”，仅此而己。
这笔钱，恐怕刚够维持他极其简朴清苦的生活、购买一些医书和补充药铺里所需的少量珍贵药材。
而他真正的价值，他那身神乎其技、足以化腐朽为神奇的炮制工艺，所带来的巨大溢价和利润空间，几乎全部被他那位精明的父亲沈阳河赚取了。
但他似乎对此毫不在意，甚至乐见其成？
因为唯有如此，才能保证这些药材不会因为粗劣的处理而糟蹋药性，才能以最好的姿态流入市场，这恰恰满足了他对药材品质近乎偏执的完美要求，凡经他手出去的药，无论最终去往何处，必须是最好的。
这是一种何等…奇特而纯粹的关系和心态。
一个纯粹追求技艺和药效的极致，一个负责将这种极致转化为商业价值，彼此心照不宣，各取所需。
他就像一个身怀绝世武功、隐于闹市的隐士，偶尔应人之请出手，打磨几块看似普通的顽石，使其瞬间变成价值连城的美玉，而后只收取几文钱作为打磨的工本费，便飘然离去，对美玉本身所能带来的滔天财富和声名，漠不关心，毫不在意。
冼浣溪看着沈梓霖沉默地吃完简单的饭菜，将饭盒洗干净放回原处，然后收拾好那些工具，洗净手，步履平静地往回走。
他的背影在正午灼热的阳光下，显得清瘦而挺拔，仿佛刚才那番挥汗如雨、点石成金的劳作，未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除了那身被汗水反复浸透、颜色深沉的旧衣裳和草帽下平静无波的侧脸。
她忽然想起自己之前那五十万支票被他毫不犹豫拒绝的场景。
那一刻的震惊与不解，此刻都有了清晰的注脚。
她觉得自己当时就像一个懵懂的稚童，试图用一枚闪闪发亮的糖果，去换取一柄沉寂千年的绝世宝剑，却完全不懂宝剑的价值，根本不在那糖果所能衡量的维度之上。
她对他的世界，他所坚守和信奉的那套价值体系，原来真的是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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