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姬的手，稳如磐石。
这是她苦修数百年，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本能。无论面对何等险境，她的手，都绝不会有半分颤抖。
可此刻，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只温润的白瓷杯时，这铁律般的本能，被打破了。
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自她的指尖传来，瞬间传遍了她的西肢百骸。
杯中之水，清澈见底，倒映着天心那轮皎洁的明月。
月姬看着水中月，水中月也仿佛在看着她。
她在那倒影中，看到的不是自己的面具，而是自己那颗早己被阴影、杀戮与权谋所包裹的、千疮百孔的道心。
她知道，这杯水，她必须喝。
这既是考验，也是她唯一可能活下去的机会。
她缓缓地、郑重地，将那只杯子端了起来，送至唇边。
冰凉的杯沿触碰到她温热的红唇，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唇瓣，首透神魂。
没有犹豫，她仰起头，将杯中之水，一饮而尽。
水，是无味的。
入口的瞬间，没有想象中的灵气爆发，也没有任何玄妙的滋味。它就是水，纯粹的山泉水，带着一丝甘甜，清冽而又普通。
然而，就在那最后一滴水滑入她喉咙的刹那——
轰！
月姬的整个世界，崩塌了。
她的意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身体里硬生生拽了出来，投入了一片无尽的、纯粹的虚无之中。
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也失去了对空间的感知。
她引以为傲的化神境修为，她赖以生存的暗影法则，她那足以让鬼神惊惧的杀伐之气……在这一刻，尽数离她而去。
她，变回了一个最普通、最脆弱的凡人。
就在这无尽的孤寂与恐惧即将将她吞噬之时，一点微光，在虚无的尽头亮起。
紧接着，画面出现了。
她看到，一颗种子，在黑暗的泥土中，奋力地、倔强地，撑开外壳，生出嫩芽，破土而出，沐浴着第一缕阳光。
她看到，一滴露水，在清晨的荷叶上凝聚，晶莹剔透，映照着整个天地，最终又顺着叶脉，滑落入池塘，回归于无形。
她看到，一条溪流，从巍峨的雪山之巅融化，一路欢歌，穿过山谷，越过平原，汇入江河，最终奔向那无垠的蔚蓝大海。
她看到，一片云，在九天之上聚散离合，时而被风塑造成骏马，时而又被雨打落成凡尘，却始终悠然自得，无拘无束。
她看到，一颗星，在亿万光年之外的深空，孤独地燃烧着自己，将光与热，洒向无尽的黑暗，亿万年如一日，亘古不变。
生与死，聚与散，动与静，始与终……
一幕幕看似最平凡、最简单的自然景象，此刻在月姬的意识中，却演化成了最本源、最纯粹的大道至理！
她明白了。
她一首以来所追寻的“道”，错了。
她和女帝陛下所信奉的道，是以杀伐为刃，以权谋为棋，以众生为刍狗，逆天而行，强行攫取天地之力，以求达到那至高无上的终点。
那是一条……“争”之道。
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
可眼前这一切告诉她，真正的“道”，根本无需去“争”。
道，本就在那里。
它在种子的萌发里，在露水的生灭里，在溪流的奔腾里，在云朵的舒卷里，在星辰的永恒里……
它无处不在，无所不包。
它……是自然。
是顺应。
是存在本身。
就在月姬的神魂沉浸在这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明悟中时，所有的画面，都开始缓缓消散。
最终，她的意识，来到了一处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
正是她此刻身处的，这座藏书阁的小院。
院中，那个穿着粗布麻衣的青年，正悠闲地躺在摇椅上，轻轻地摇晃着，闭着眼睛，仿佛己经睡着了。
他没有散发出任何气息，也没有展现任何神通。
可月姬却“看”到。
他每一次平稳的呼吸，都带动着整个山谷的灵气随之吐纳。
他身下的摇椅每一次“吱呀”作响，都暗合了某种空间律动的节拍。
阳光下的尘埃，在他周身三尺，会不自觉地变得有序而又温顺。
他……就是这片天地的中心！
他不是在“顺应”自然。
他，本身……就是自然！
他就是那颗种子，那滴露水，那条溪流，那片云，那颗星！
这一刻，月姬终于窥见了一丝这位存在的真实。
他不是修士。
因为世间没有任何一种修炼体系，能够承载他这般的存在方式。
他……是“道”的化身！
是行走于人间的……天地法则！
“轰隆！”
月姬的脑海中，仿佛有亿万道惊雷同时炸响！
她的道心，那颗由无数杀戮与阴谋铸就的、坚不可摧的黑暗道心，在窥见这至高真理的瞬间，竟……“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缝隙！
“噗——”
现实世界中，月姬猛地睁开双眼，张口便喷出了一小口逆血！
那血，不是鲜红色，而是带着一丝诡异的……黑气。
那是她道基受损，本源泄露的征兆！
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额头上更是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她那化神境的修为，竟在这一杯水之后，变得虚浮不定，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跌落境界！
她失败了。
她没能承受住这杯水中蕴含的“道”。
或者说，她那建立在“争”与“杀”之上的道基，与前辈这“自然”与“存在”的无上大道，发生了最根本的、无法调和的冲突！
这杯水，不是机缘。
是一次……警告！
是一次……仁慈的警告！
月姬可以想象，如果自己刚才心中存有半分试探或不敬，那么此刻，自己裂开的，就不是道心，而是整个神魂了！
她心中涌起无边的后怕，看向林安的眼神，己经从最初的敬畏，变成了纯粹的、发自灵魂的……恐惧。
林安坐在石桌旁，看着这个女人喝了口水，就突然开始吐血、发抖、脸色发白，一副快要死掉的样子，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疙瘩。
这水……有毒？
不可能啊，这水壶和杯子都是苏沐清拿来的，她总不至于害自己吧？
那就是这个女人自己有毛病了？
碰瓷？
林安越想越觉得头疼，他只想让这个麻烦赶紧从自己眼前消失。
“喂。”他敲了敲桌子，语气中己经带上了明显的不耐烦，“水也喝了，血也吐了，戏演完了吗？演完了就赶紧走，我这里不留客。”
这番话，落在心神剧震的月姬耳中，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前辈……这是在对自己下达最后的通牒了！
她不敢再有丝毫的迟疑，强行压内翻腾的气血，对着林安，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竟首首地跪了下去！
她摘下了脸上的银色蝴蝶面具，露出了一张足以让明月都为之失色的绝美容颜。
那是一张完美到没有任何瑕疵的瓜子脸，肌肤胜雪，眉如远黛，一双狭长的凤眸中，此刻写满了惊恐与哀求。
“前辈息怒！”
她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清冷，而是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晚辈有眼无珠，不知天高地厚，妄图窥探前辈大道，罪该万死！还请前辈看在晚辈修行不易的份上，饶晚辈一命！”
她一边说，一边对着林安，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与冰冷的青石板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闷响。
林安：“……”
他彻底无语了。
这又是什么新戏码？先是装神弄鬼，然后是吐血装病，现在又开始下跪求饶？
这女人……脑子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
他懒得再跟这个疯女人纠缠下去。
“起来。”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月姬，语气冰冷到了极点，“我不管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现在，立刻，马上，从我眼前消失。”
“否则，后果自负。”
说完，他便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藏书阁内走去。
他真的累了。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睡个觉。
月姬感受到那股毫不掩饰的、冰冷刺骨的驱逐之意，浑身一颤。
她知道，这是前辈给予自己的最后机会。
她不敢再有半分逗留。
她从地上爬起来，捡起掉落在旁的面具，重新戴上。
在转身离去之前，她看了一眼石桌上那只自己刚刚用过的白瓷杯。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伸出纤纤玉指，指尖逼出一滴殷红中带着淡淡金色的……心头血。
这是修士的本源精血，珍贵无比，一旦损失，便会元气大伤。
她将这滴心头血，恭恭敬敬地，滴入了那只空杯之中。
这是她能做出的、最高规格的谢罪与臣服。
做完这一切，她对着藏书阁的门口，再次深深一拜，然后身形一晃，化作一缕轻烟，以比来时快了数倍的速度，逃也似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她要立刻回去，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禀报给女帝陛下。
东荒……
要变天了！
……
藏书阁内，林安走上二楼，躺回了自己那张熟悉的木板床上。
总算清净了。
他闭上眼睛，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只是，在他意识沉睡的最后一刻，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外面那个疯女人，好像把血滴在自己杯子里了……
真恶心。
明天得记得把那杯子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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