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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血脉 三月的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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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风,

是蘸了蜜的笔。

在沱江两岸,

写下绵延百里的甜。

那沙沙作响的,

是糖分的往事,

在清明雨前,

轻轻翻动发黄的册页。

——

表公站在田埂上,像一株越冬的老甘蔗,紫褐色的脸上刻着比蔗节更密的皱纹。他弯腰抓起一把土,那土是暗红色的,被三月的雨水浸得微润,在指缝间簌簌地漏下,仿佛也带着糖霜的质感。“你看这土,”他的声音浑浊,像从一口很深的糖缸底泛上来的,“攥一把,闻闻,是不是还有点甜腥气?”

我学他的样子,却只闻到泥土的腥和草木将腐未腐的清气。他看我茫然,咧开嘴笑了,露出被烟叶和岁月熏得暗黄的牙:“你们这辈人,鼻子不灵了。甜味儿钻得深,在土里睡了几十年,叫春雷惊了,才肯散出一点点魂儿。”

面前是无边的蔗林。新生的蔗苗才半人高,叶子碧青,带着茸毛,在微风中摇曳着,发出极细碎的声响。那绿是鲜嫩的,尚未积累足抵御盛夏烈日的深黛。表公引我往蔗林深处走,蔗叶拂过衣裳,发出沙沙的私语。脚下是松软的土,被前几日的雨泡透了,走起来有些陷脚。阳光透过蔗叶的缝隙,筛下斑斑点点的金光,光斑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跳跃,像许多破碎的、金色的糖纸。

“我们内江,老辈子人叫‘甜城’,不是白叫的。”表公在一处稍宽敞的田垄上站定,摸出别在腰带上的旱烟杆,却不点燃,只用手慢慢地那被岁月磨得玉润的烟嘴。“康熙年间,老祖宗从福建带着蔗种过来,看中了这沱江两岸的‘夜潮土’。这土怪,白天看着干爽,夜里一潮,水汽就自个儿漫上来,最养甘蔗。从那以后,这方圆几百里,就成了糖的江山。”

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插进了时光锈蚀的锁孔。我仿佛看见,在这同一片天空下,三百年前的先人们,正赤着脚,弓着背,将一截截蔗种埋进这温润的泥土里。他们的汗水,带着咸涩,滴入这片渴望甜味的土地。

“最盛那光景,你站在城外的钟鼓楼上往西面看,”表公的手臂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半圆,仿佛要将整个昔日的辉煌都揽入怀中,“望不到边,全是青郁郁的蔗林子。风一过,哗——哗——的,不是这样细声细气,那是大海的浪头,是钱塘江的潮信!那阵仗,地皮都在抖,空气都是黏的,甜得发齁。”

他描述的,是一个被糖浸泡着的城市。空气里终年浮着熬糖时逸出的香甜的蒸汽,像一层暖融融的、金黄色的雾,笼罩着街巷。江面上,运载甘蔗的船只首尾相连,帆影如云;码头上,扛着糖包“嘿咻、嘿咻”喊号子的脚夫,汗水在古铜色的脊背上淌成亮晶晶的小河。街市里,糖坊、漏棚一家挨着一家,那熬糖的敞口大锅,终日“咕嘟咕嘟”地沸腾着,金棕色的糖汁像岩浆般翻滚,散发出焦香的热气。还有那做成各样形状的糖食:冰糖晶莹如冰山,桔糖红亮如琥珀,那做“白糖”的漏钵,一揭开来,满室都是雪白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那时候,我们内江的糖,顺着沱江下泸州,进长江,东到汉口、上海,北边,用驼队运出剑门关,走到甘肃、新疆。西域那些王爷,喝奶茶,认准了要我们内江的‘冰瓢’。那是什么光景?”他的眼睛眯起来,望向蔗林尽头虚无的远方,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被记忆点燃的光。“糖业公会一年一度摆‘糖宴’,一百零八道菜,甜的,咸的,辣的,鲜的,样样离不开糖。最出名一道‘冰糖肘子’,琥珀色的汤汁,肘子炖得烂而不糜,甜中带着酱香,油光锃亮,筷子一戳,肉就化了……那滋味,啧,”他咂咂嘴,仿佛那浓甜的胶质此刻正黏在他的唇齿间,“吃过一回,能记一辈子。”

我们沿着田埂继续慢慢地走。他不时停下,用粗糙得像老甘蔗皮的手,轻轻抚摸那些嫩绿的蔗叶,像是在抚摸一个婴儿的头顶,眼神里满是慈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

“熬糖是苦活儿,也是绝活儿。”他接着说,声音低沉下去,像在讲述一个神圣的秘密。“九口大锅,一字排开,叫‘一字锑’。汁水从一头灌进去,大火猛烧,那泡沫‘噗噗’地冒起来,厚厚一层,得用长柄的铜勺,一下,一下,耐心地撇干净。火候,全在老糖匠的眼睛里,手里。小了,糖色不清;大了,就有焦苦气。看糖汁从稀到稠,从大泡转到小泡,颜色从鸭黄变成赤金,最后‘挂旗’了,用勺子舀起来,能扯成一片亮晶晶的旗子,不断,不滴,那才算成了。”

他描述的那些老糖匠,仿佛就站在我们面前的蒸汽氤氲里。他们沉默,严肃,脸上被炉火和岁月烤成古铜,汗水顺着深深的皱纹沟壑纵横地流下。他们的生命,似乎也和这糖汁一样,在烈焰中经历着煎熬、浓缩、提纯,最终凝结成那一块块坚硬、甜美、结晶的糖。那甜,不是轻浮的,是厚重的,带着汗与火的焦香,带着土地最深沉的力量。

“我十六岁进糖坊当学徒,”表公的声音里,掺入了一丝苦涩,“三年,就学看火,学撇沫。师傅严,手心不知被打肿了多少回。最累是起糖,那糖膏有几百度热,几十斤的大糖瓢,抡起来,要准,要快,一口气都不能歇。夜里躺下,骨头像散了架,梦里,都还是那‘咕嘟咕嘟’的声音,和那能把人烤化的热气。”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目光灼灼:“可那时候,心里是亮堂的,是有盼头的。知道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在做天下最甜的东西。那甜,能走到天边去,能甜到别人的心里去。这苦,就值了。”

我们走到一片地势稍高的坡地。从这里望出去,三月的蔗林像一片刚刚泛起涟漪的绿色海洋,生机勃勃,却也显得单薄。更远处,可以看见一些新建的厂房,白色的墙壁,蓝色的屋顶,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表公的目光也投向那里,他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像一盏油尽的灯。

“后来……后来就不行了。”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一块沉甸甸的糖块,艰难地吐出。“洋糖来了,便宜,好看。本地的作坊,老法子,成本高,争不过。一家一家,就都关了。沱江上的糖船,一年比一年少。街上的甜味儿,也一年比一年淡。”

他的旱烟杆,不知何时己经点燃,一缕青灰色的烟,在碧绿的蔗叶间袅袅地上升,散开,带着一股辛辣的、不属于这片蔗林的气息。

“就像一场大梦,”他喃喃道,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做了几百年,醒了。甜城不甜了。糖坊的灶膛冷了,大锅锈了,老糖匠们也一个个走了,带着他们的手艺,进了土。”

“那这些……”我指着眼前这片望不到边的蔗林。

“这些啊,”他吐出一口烟,语气平淡了些,“现在都是糖厂的原料基地。机械化种,机械化收,送到那边新厂里,用新法子,几分钟,雪白的砂糖就出来了。快,也甜,只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只是那甜,是首的,薄的,没有后味的。不像我们老法子熬出来的糖,那甜是厚的,醇的,是有骨头的,吃下去,能暖到肠胃里,能记到心里去。”

我们不再说话,只默默地站在坡上。三月的风,暖洋洋地吹着,带来蔗林清新的气息,也带来远处工厂隐约的机器轰鸣。那声音低沉、持续,像这个时代沉重的脉搏。

表公领着我,从另一条小路往回走。路过一处早己荒废的宅院。院墙大半坍塌,荒草长得比人还高。从破败的门洞里望进去,依稀可见院子里散落着几个巨大的、圆形的石碾子,上面覆满了青苔和枯藤。

“这是王家糖坊的老宅,”表公的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当年,也是沱江边上数一数二的字号。你看那石辘,当年是用几头大牯牛拉着,碾榨甘蔗的。你听——”

他忽然竖起耳朵,做出倾听的样子。我也屏住呼吸。风中,只有蔗叶的沙沙声,远处几声鸟鸣,还有那不肯停歇的、遥远的机器声。

“听不见了,”他摇摇头,放下手,自嘲地笑了笑,“牛叫声,号子声,榨辘的吱呀声,熬糖的沸腾声,都没了。只有这些石头,还在这儿睡着。也好,睡着了,就不记得从前了。”

夕阳西下,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该回去了。表公最后看了一眼那无边的蔗林,转身,步履有些蹒跚。我跟在他身后,踏着来时的那条松软的田埂。来时觉得那路长,满是期待;归时却觉得那路短,心头沉甸甸的,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走到村口,己是暮色西合。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灯光温润,融在渐浓的夜色里。有炊烟升起,带着饭菜的香气,那是人世间最踏实、最温暖的甜。表公在自家那扇旧木门前停下,回头对我又说了一句,像是总结,又像是叹息:

“甘蔗嘛,总是一茬一茬的。地里的甜,也不会真的断根。就是换了个样子活罢了。进去吧,饭好了。”

蔗叶在暮色里低语,

诉说着糖分流失的往事。

古老的石辘沉睡着,

苔藓是它唯一的记忆。

只有那三月的风,

依旧年复一年地,

在沱江两岸,

翻动这片甜城的遗嘱——

那是一部用甜蜜写成的,

厚厚的,苦涩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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