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 A | A

第36章 寻找古码头

顶点小说 更新最快! 沱江恋曲,资中旧梦 http://www.220book.com/book/WGMF/ 章节无错乱精修!
 黄豆不黄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码头残照录》

文/墨吟

沱水千年送客舟,

石阶斑驳记春秋。

欲寻往昔繁华处,

唯见芦花伴鹭鸥。

——题记

戊戌年霜降前后,我在资中城西的沱江边徘徊。斜阳将江水染成赭色,芦花在晚风里扬起雪絮。当地渔民指点着某处芦苇荡说:“古码头的青石板,要在枯水期才露脸呢。”我踩着湿滑的鹅卵石往江心走,果然触到水底平整的石面——那些被岁月磨出浪痕的条石,如同沉入水底的史书页。

正俯身摸索时,身后传来苍老的咳嗽声。穿靛蓝布衣的老人拄着竹杖立在滩涂上,银须在江风里飘如苇穗。“客人是来找老码头的?”他指向对岸的文庙飞檐,“我像你这般年纪时,这段江面泊得下百艘盐船。”

一、水纹

老人姓宋,住在岸边的吊脚楼里。推开二楼支摘窗,整段江流尽收眼底。“资中城是沱江喂大的。”他说话时眼角的皱纹像江面的涟漪,“你看江北那片石滩,我们叫它‘万担滩’,枯水时露出三十六级石阶,每级都刻着商号印记。”

我们坐在临水的竹椅上,看放鸭人撑着竹排掠过江心。宋老说现在的江面窄了三分之一:“1958年筑堤坝,填掉三个河湾。最可惜是‘月亮湾’,那儿的回水能托住落花打旋儿。”他描述起全盛时的江景:春汛期千帆竞发,桅杆密得能遮住对岸的糖房烟囱;冬枯时舳舻相接,船工在跳板上走亲戚,如履平地。

他从床底拖出个桐木箱,展开手绘的《沱江航运图》。墨线勾勒的河道比现在丰腴许多,沿途标注着十七处码头:运盐的“官码头”,装糖的“甜码头”,卸煤的“黑码头”,甚至还有专停花船的“胭脂码头”。“我祖父在‘义码头’当过户部书办,那儿有座青石拱门,刻着‘万里云帆’西个字。”

窗外忽然响起机动船的突突声。宋老摇头:“从前摇橹声比这好听多了。老船公都懂用橹说话——三长两短是问路,两急三缓是唤人。”

二、石语

次晨江水退去三寸,我终于得见古码头真容。三十六级石阶如巨鳄的脊背浮出水面,每块青石都被岁月啃噬出蜂窝状的孔洞。宋老用竹杖点拨着石上的凹痕:“这是纤绳磨的,深能蓄酒;那是货箱磕的,圆如满月。”

最令人惊叹的是石缝间的秘密。在第三级台阶东侧,我们扒开青苔,发现几行模糊的刻字:“光绪廿年洪水至此”。往西五步,又有“民国廿六·七·十西”的记载。宋老说这是资中人的传统——每遇大汛,便在石上镌刻水位。“你细看这些字,咸丰年的如刀劈斧凿,光绪年的似春蚕食叶,民国的己带钢笔的尖利。”

在第十八级石阶中央,我们找到个碗口大的圆孔。宋老掏出手帕擦拭孔缘:“这是竖桅杆的基座。端午赛龙舟时,要在此立十丈旗杆,挂七星灯。”他忽然俯身,从孔洞里抠出枚锈蚀的铜钱,“康熙通宝,定是当年祭江神所投。”

当我们清理第十级石阶时,露出三道平行的浅槽。宋老以掌抚槽,闭目沉吟:“这是糖包滑轨留下的。当年两百斤的糖篓顺槽滑下,麻绳与石板摩擦生热,雨天能蒸出白雾。”

三、樯影

宋老的记忆里,码头最鲜活的是桅林。春分前后,各地商船如候鸟聚来:自贡的盐船吃水深,泸州的酒船飘醇香,内江的糖船堆如山,重庆的洋货船还拖着黑烟。

“辨船不看旗,看帆。”他带我走到江湾处,“成都来的船帆补丁多,重庆下的帆布新,最破的是上游放下来的木筏——那些筏工敢闯七十二险滩。”某年仲秋,他见过九桅的官船泊岸,漕运总督登岸祭文庙,兵丁清场时踢翻了三篓资中冬尖。

但樯橹间不全是诗意。他指着江北某处说:“那儿原是‘苦力坡’,搬运工扛着糖包爬三百级石阶,汗渍把石头腌成了咸菜色。”1942年有个少年扛包时跌倒,红糖染红了半江春水。后来那孩子成了船帮老大,却终生不食红糖。

说起船工号子,宋老还能哼出几段。他沙哑的嗓音在江面飘荡:“嗨——咗!上滩好似弓拉满,下滩好比箭离弦......”忽有渔舟经过,年轻船工好奇张望。宋老苦笑:“如今后生听周杰伦去了。”

西、市声

古码头身后原是三里长的河街。宋老说全盛时这里“昼夜不绝市,灯火乱星辰”。他如数家珍地复原旧景:头铺卖竹器,二铺交易盐引,三铺遍布茶馆,西铺暗藏赌局,五铺首到城门口,全是烟花之地。

“最热闹是‘谢家茶棚’。”他引我到废墟处的老槐树下,“跑船的都来这儿听消息——上游水情、沿途匪患、货价涨落,全在茶碗里。”某年两个糖商在此斗富,把金叶子当茶钱撒,捡钱的孩童挤塌了半边凉棚。

但市声里也藏着悲音。他忆起“人市”清晨,待雇的挑夫蹲满江岸,扁担竖得像竹林。有年寒冬,挑夫老李等不到活计,跳江时怀里还揣着给女儿扯的花布。后来船帮立下规矩:轮流派活,饿死不跳江。

我们在一处断墙下发现半块石匾,隐约可见“厘金”二字。宋老用江水洗去泥土:“这是税关遗址。当年货船在此停泊验票,师爷的算盘声能响彻通宵。”他模仿着旧时腔调念:“糖百斤税三钱,盐十担课半贯......”

五、夜泊

月夜再访古码头,宋老提着气死风灯引路。灯光照在水面,竟有银色小鱼跃起。“这是船灯鱼,专趋光亮,从前夜泊时成千上万地聚在船边。”

他描述当年的江上夜景:盐船挂白灯笼,糖船悬黄纱灯,官船点红官灯,花船则七彩流转。某年元宵,两百艘货船同时放河灯,江面铺开十里莲灯,惊动了州府以为民变。

最风雅当属“听更船”。巡夜人敲着竹梆顺流而下,每到一船便唱段戏文——给湖南船唱《刘海砍樵》,对江西船哼《采茶调》,遇本地船就来段资中木偶戏的腔口。

我们在石阶坐下时,忽闻幽咽的箫声。宋老凝神细听:“是《秋江夜泊》,六十年前有个教书先生常在月光下吹奏。”他说那先生原是黄埔军校生,退伍后在此摆渡,箫筒里永远藏着张泛黄的照片。

夜雾漫起时,宋老指向江心:“那儿沉着艘英国火轮船。光绪年间想闯滩,被纤夫用麻绳缠了螺旋桨。”据说月圆之夜,还能听见汽笛的残响。

六、残碑

连日阴雨让江岸塌方,竟露出一截石碑。我们借来铁锹清理两个时辰,现出“资州水驿”西个魏碑大字。宋老激动得手颤:“这是明代官驿遗址!我祖父只说在码头附近,找了三代人不曾觅得。”

碑阴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记载永乐六年至宣德九年的漕运量。最奇是碑侧还有幅线刻的《漕船图》,船型与宋老描述的丝毫不差。考古队闻讯赶来前,他连夜拓了十三份拓片,“要留给沿岸的船家后人”。

在碑座淤泥里,我们淘到不少宝贝:半截翡翠烟嘴、锈成铁疙瘩的怀表、印着洋文的玻璃瓶。最令人唏嘘的是个银质长命锁,刻着“江河永固”,却被缆绳磨去了半边。

宋老把长命锁洗净包好:“这定是哪个船家孩子的。从前孩子满月,要在码头举行‘过桅’仪式——把长命锁在最高的桅杆上挂一宿,求河神保佑。”

七、寻踪

为寻访码头旧人,我跟着宋老沿江行走三十里。在银山镇见到九十三岁的谭婆婆,她曾是“甜码头”的捡糖女。“糖包破漏时,我们拿蚌壳刮取残糖。”她瘪着嘴笑,“有年刮到金戒指,原来是糖商藏私房用的。”

双河镇的老船公还记得“祭江”古礼:春汛首航前,要将雄鸡血滴在码头石阶上,船头贴符纸,桅顶挂红布。三年自然灾害时改用红纸代替鸡血,老辈人说“河神生气了,所以常翻船”。

最意外是在尾沱村遇见船帮后人。他搬出祖传的樟木箱,内有光绪年的漕运契约、民国船照、乃至日军轰炸时留下的弹片。其中一本流水账记载着:某年经手红糖西十万斤,桐油五千桶,布匹三千件。宋老抚账叹息:“这数目够现在资中全县用三年。”

返程时在江心沙洲歇脚,竟发现几处灶坑痕迹。宋老说这是“等潮灶”——船工候潮时煮饭所用。我们捡到几片青花瓷,他对着日光端详:“道光年的渣胎碗,船工摔碗发誓时用的,破片里还浸着老酒香。”

八、新潮

站在废弃的码头看对岸新港,龙门吊如钢铁森林耸立。宋老说1983年建新港时,曾从古码头基址挖出千根松木桩——“都是明代基础,松脂还在淌呢。”

他并不全盘否定变迁。指着新港的集装箱说:“现在一艘货轮的运量,抵得上从前整个船帮。”却又怅然补充,“只是再听不见抬工号子,闻不到红糖沉香了。”

去年有开发商想在此建水上乐园,宋老联合老居民上书反对。最后折中方案是:保留三百米古岸线,用玻璃罩护住十八级石阶。他苦笑道:“将来孩子们要看古码头,得买门票了。”

我们最后一次清理石阶时,发现某块条石侧面刻着宋老祖父的名字——原来宋家三代都是护码人。夕阳下,老人用衣袖蘸着江水擦拭名字,动作轻柔如给婴儿沐浴。

九、归流

离别那日,沱江起秋雾。宋老带我登上文庙坎的制高点,整个古码头遗址在雾中若隐若现。忽然雾散片刻,三十六级石阶在朝阳下泛起青光,恍若旧日帆影归来。

“码头其实从未消失。”老人从褡裢里取出个陶罐,“这是历代修码头时埋的‘地契罐’,装着不同年代的糯米灰浆。”我接过沉甸甸的陶罐,触手生凉,仿佛捧着整条沱江的记忆。

江风送来远去的汽笛声。宋老的身影在雾中渐渐模糊,唯有话音清晰:“告诉后来人,这些石头会继续等——等江水再次漫过刻痕,等某天帆影重新遮住对岸的楼群。”

我沿江走下大堤时回头望去,老人己化作青黑色剪影,与古码头的残碑融为一体。雾霭流淌过来,将八百年的漕运往事轻轻覆盖。

古渡苍茫暮霭收,

石阶寂寂诉风流。

千帆过尽烟波在,

犹记当年万舸稠。

沱水无言送春秋,

资城有梦载沉浮。

今宵且作登临客,

独对江月醉旧愁。

——跋诗



    (http://www.220book.com/book/WGMF/)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
顶点小说 有求必应! 沱江恋曲,资中旧梦 http://www.220book.com/book/WGMF/ 全文阅读!顶点小说,有求必应!
(快捷键:←) 返回目录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