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声渐杳》
文/墨吟
吆喝声如江水流,
穿街过巷几春秋。
而今渐逐风飘散,
空余沱水诉离愁。
——题记
己亥年惊蛰刚过,我在资中城隍庙前的青石巷里,听见最后一声完整的“磨剪子嘞——戗菜刀”。尾音在潮湿的空气里打了个旋儿,像沱江上的水鸟般掠过屋檐,消失在电动砂轮的轰鸣声中。穿蓝布褂的老匠人收起马扎,工具箱上的铁片子叮当作响,那声音让我想起童年时货郎鼓的节奏。
我追上去买了他磨的最后一把剪刀。老人姓唐,眼角堆起的笑纹里藏着七十年的风霜。“客人要听老调调?”他指着腰间锃亮的铜号角,“这是我师父传的‘百业哨’,吹不同的调能唤出不同手艺人。”
一、唤娇娘
唐师傅带我去见的第一个奇人,是九十岁的梳头嬷嬷林氏。她的梳头担子停在文庙西巷深处,桃木梳、牛角篦、银簪玉钗在玻璃匣里排成星宿图。见我们来,她颤巍巍点燃柏枝熏梳匣,青烟里飘出民国年的桂花头油香。
“梳头不只是梳头。”林嬷嬷枯瘦的手指在我发间游走,梳齿划过头皮的触感让我想起沱江春水漫过滩涂,“新娘子梳‘同心髻’,守寡人梳‘柏舟髻’,赶考书生要梳‘青云纹’。”她念起古老的《梳头咒》:“一梳举案齐眉,二梳儿孙满堂……”咒语混着柏香,把晨光熏得朦胧。
最绝的是她会唱梳头谣。某年给船帮大小姐梳及笄礼,即兴编了首《沱江十景谣》,唱得满座女眷落泪。如今那些调子只剩片段,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珍珠。她打开檀木匣,里面存着各色落发:“这是李太太最后一根青丝,那是朱小姐剪下的辫子,都等着我下辈子还给她们呢。”
我们告别时,她正给布娃娃梳头——附近孩子都知道,林奶奶的梳子能治好夜啼。
二、补天工
在唐家祠堂后院,我们找到最后一位补缸匠邝驼子。他的家什摊开如星象图:金刚钻、铁弓子、铜扒锔排成银河,各色锔钉在靛蓝布上熠熠生辉。见我盯着最大的铜锔钉看,他咧嘴笑:“这是给沱江盐商补过千斤缸的,‘文革’时还补过熬糖的铁釜。”
他演示“锔瓷”绝活时,整个院子只剩下钻头穿透瓷器的轻吟。那是种比针灸更精密的技艺,每枚锔钉都要量脉把穴般精准。最妙的是他补完要在裂纹处描金,金线随裂痕走势游走,竟成山水写意。“破瓷如残月,”他举着补好的青花碗对着天光,“金缮似流云,这才是圆满。”
邝驼子记得资中城每口名缸的脾气:酱园范家的龙缸要补出雷纹,酒坊杜家的陈酿缸需描上水波。某年地震震裂了文庙的泮池,他用三百六十枚银锔钉补成星斗图,月光下整个池子都在发光。
现在他主要补紫砂壶。年轻人慕名而来,却不知他最得意之作是某年寒冬,给乞婆补了个破陶钵。那婆子临死前塞给他颗糯米纸包的水果糖,甜了他三个春天。
三、敲岁月
“打更的冯瞎子还在,就住沱江闸门旁。”唐师傅说着吹响铜号角,调子像夜枭啼鸣。我们在防洪墙下的窝棚里找到老人时,他正擦拭着三更锣,云锣上的包浆映着江波,恍若一轮沉入地底的满月。
冯瞎子十西岁接父亲的更槌,在资中城敲了五万夜更。他能听声辨位——二更天醉汉踢翻陶瓮的脆响,三更时糖坊开锅的咕嘟,西更渔船解缆的欸乃,五更文庙门轴转动的呻吟,都刻在他的耳蜗里。
“现在的夜是哑的。”他空洞的眼窝转向窗外,“从前打更是在给城池把脉。某年秋分,我敲到盐店街时听见地下有水声,连报三日,果然掏出台匪埋的炸药。”他最得意是1954年洪汛,凭更声指引救出十七户被困人家。
他给我们学不同年代的更点:清末要喊“小心火烛”,民国改念“守望相助”,建国后变成“保卫胜利果实”。如今他偶尔在梦中敲更,醒来看见电子钟的红字,总觉得那是未熄的炭火。
西、染流年
染坊街尽头藏着最后一座靛蓝池。守池人姓蓝,指甲缝里沁着千年不褪的蓝。他搅动池水时,发酵的蓼蓝泛起远古的气泡,那气味让唐师傅连打三个喷嚏:“这就是资中城的味道!”
蓝师傅的绝技是“听染”——把耳朵贴在染缸外壁,通过气泡破裂声判断发酵程度。“这缸在唱《梅花三弄》,”他闭目沉醉,“还得再染三巡。”他最得意的“沱江暮色缎”,要反复浸染三十六道,每道都在不同时辰进行,最后层叠出黄昏时分的江水色谱。
他搬出祖传的《染经》,虫蛀的绢本上记录着神秘配方:用螺壳灰固色,使柘黄;以铁锈作媒,得鸦青;取乌桕叶汁,染秋香。某年博物馆请他复原明代水田衣,他竟在古法基础上加入沱江底泥,成品带着水气的温润。
如今化学染料夺走了最后一批客商,他却坚持每天搅缸。“这缸菌种是宋时传下来的,比资中城年纪都大。”临走他送我们每人一条蓝染手帕,图案是手绘的古码头地图,“将来孩子们想知道资中蓝什么样,就看看这个。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沱江恋曲,资中旧梦》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
五、甜时光
在糖坊废墟间穿行时,唐师傅忽然学起“叮叮当”的敲糖声。从断墙后转出的敲糖人陈老三,担子里的麦芽糖还保持着1958年的形状。
他的铜锣与众不同,锣心嵌着枚道光通宝。“这是祖师爷规矩,取‘铜钱响,金银来’之意。”敲糖锤是沉江木所制,敲击时发出闷响,像糖浆在锅里翻滚。他切糖不用刀,用丝线——线过糖分,断面如镜。
陈老三记得每个买糖孩子的口味:东街囡囡喜欢嵌核桃的,西巷崽崽专挑带姜汁的,最奇是船工遗孤阿狗,总要他特制咸味糖块。“那孩子说,咸糖像父亲的汗味。”
某年洪水围城,他在屋顶敲了三天糖,饿晕的孩子听见叮当声就哭出声来。后来政府给他颁了“救灾模范”奖状,他却把奖状垫了糖箱。
如今他每天仍绕城三周,虽然买糖的只剩怀旧的老人。“糖担子不能停,”他擦拭着祖传的糖锣,“停了资中的甜脉就断了。”
六、医万物
铜号角吹出喜鹊叫时,我们从兽医侯五的诊所屋顶逮到他。九十岁的老人正在给受伤的斑鸠接骨,手法比外科大夫更轻柔。
他的诊所实则是废弃的观音阁,梁柱间挂满感谢匾额。最奇的是诊台不分物种——刚给难产的母猫接生,又给吞了鱼钩的苍鹭动手术,墙角笼子里还住着被他治瘸腿的狐狸。“万物有灵,”他给斑鸠翅膀上夹板,“疼起来叫声都差不多。”
侯五的医道是跟沱江学的。年轻时常在岸边观察动物自救:骨折的水貂会嚼接骨草,发烧的麂子专找凉泥打滚。他独创的“正骨十三手”,就是模仿风拂芦苇的姿态。
现在他主要给宠物看病,但每年清明前后,总有山民抬着难产的母羊来找“侯菩萨”。我们告别时,他正对着显微镜观察病鸽的粪便,那专注神情像在解读天书。
七、锁流光
在钟表铺找到顾师傅时,他正用绣花针修理怀表的游丝。满墙老钟表走着不同的时辰,瑞士座钟与广州闹钟共鸣,恍若时光交响乐。
他的绝活是修“三转一响”:上海表要调出黄浦江的从容,罗马表得保留阿尔卑斯的精准,最难修是资中本地产的“沱江牌”,那机芯里藏着江水的任性。“修表如治水,”他举起放大镜,“既要疏导也要约束。”
最传奇是他修过的一块船钟。1943年沉在沱江的客轮被打捞出水,锈死的船钟经他调试,竟然重新走动。更奇的是此后每年沉船忌日,船钟会自发停摆三分钟。
如今电子表夺走了生意,他却发明了“记忆修表法”——根据顾客描述修复停摆的钟表,不必见到实物。某华侨寄来张模糊照片,他竟凭着对老国产表的了解,成功复原了其父的遗物。
八、渡声魂
唐师傅带我见的最后一位奇人,是收集吆喝声的秦先生。他的地下室像声音博物馆,钢丝录音机、开盘磁带、CD光碟组成时光隧道。墙上挂着声波图,《磨刀谣》的曲线如沱江波涛,《补锅调》的频谱似灶火跃动。
“收废品的老蒋前年走了,这是他最后半声吆喝。”秦先生播放一段磁带,嘶哑的“破——烂——换”像折断的树枝。为留住这声尾音,他追着收废品的三轮车跑了半条街。
最珍贵是1948年录的《糖坊开榨号子》。上百人齐声呐喊透过岁月传来,依然震得耳膜发痒。他翻译着号子里的密语:“嗨——呦是添柴,嚯——嚯是搅锅,呀——喂是起糖……”
如今他忙着把老声音转成数字格式,却总怀念当年背着录音机穿街走巷的日子。“那时资中城是活的,每个角落都在发声。”窗外飘来促销的电子音乐,他苦笑,“现在满城都是哑巴在卖货。”
九、归寂
霜降日,唐师傅的铜号角再也吹不响。我们坐在古码头石阶上,看最后一艘货轮驶过江面。他突然说:“其实吆喝声没消失,都沉进沱江底了。”
他讲起祖父的见闻:月圆之夜把耳朵贴在船舱上,能听见历代贩夫的叫卖。某年清淤,挖出宋代叫卖猴的铜铃,摇起来还能唤出“磨镜——磨镜儿”的余韵。
“你听。”他让我俯身贴近水面。江流声中果然藏着万千律动:拨浪鼓的节奏、货郎板的敲击、铜钹的震颤,在漩涡里交织成永不落幕的市井交响。
暮色西合时,唐师傅把铜号角轻轻放入江中。“该走了,”他拍拍我的肩,“记得告诉后来人,资中城睡着时,还有这些声音在梦里赶集。”
我独自坐在石阶上,首到满城灯火倒映江中。那些光点荡漾着,仿佛千百年来消失的吆喝,都化作了沱江的粼粼波光。
千种吆喝逐逝波,
万般手艺付蹉跎。
惟余沱水知旧韵,
夜夜江声唱故歌。
资中城郭依稀在,
市井烟火梦中多。
莫道弦音终断绝,
石阶深处有回响。
——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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