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碟渐渐化开的墨,在沱江上空缓缓铺展。我站在大桥中央,铁索在风中发出细微的铮鸣。这是戊戌年霜降前三天,我初到资中的第一个黄昏。
江水是靛青色的,带着巴山夜雨洗出的澄澈,在桥墩处分成两股截然不同的水流:东侧湍急,翻起细碎的白沫,像谁打翻了玉瓶;西侧迟缓,凝着深沉的碧色,仿佛一块未打磨的翡翠。对岸的资中城就卧在这动静交界处,青瓦连绵如搁浅的舟群,几盏早亮的灯在薄暮里明明灭灭。
“外乡人?”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回头看见个戴竹笠的老者,肩上扛着根磨得发亮的竹篙。他咧开嘴,露出被烟叶熏黄的牙齿:“第一次这样看沱江?”
我点头。他走到栏杆旁,竹篙指向江水:“你看这水势——急的是刚从赵家坝冲下来的,缓的是在重龙山下打过转的。一江之水,尚且分急缓,何况人世?”
这话像一粒石子,在我心湖荡开圈圈涟漪。
老者姓宋,在沱江摆渡西十年,如今桥通了,便改行当导游。他说话有种独特的韵律,像江水拍岸,起伏有致。“资中人有句老话:沱江九道弯,道道是乡关。”他掏出自酿的苞谷酒递给我,“你站的位置,正好是第三道弯。”
酒很烈,顺着喉咙烧下去。就在这时,落日完全沉入江心,整条沱江突然变成流动的火焰,对岸的古城墙在逆光中显出清晰的剪影,垛口如齿,吞咬着漫天霞光。
“三十年前,”老宋忽然说,“我在这里救起过一个姑娘。”
那是1988年的汛期,沱江水涨得漫过石阶。他在雨中撑船,看见桥墩旁漂着团红衣服。捞上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手里紧紧攥着个蓝布包裹。
“她是从成都来的知青后代,来找亲生父母。”老宋又抿了口酒,“包裹里是她母亲留下的信,说当年在资中糖厂做工,不得己把她送给省城亲戚。”
姑娘按地址找到糖厂旧址,早己改建成了纺织厂。她在江边徘徊三天,最后选择了纵身一跃。
“后来呢?”我问。
“在卫生院醒来后,我陪她继续找。”老宋的眼睛在暮色里发光,“你猜怎么着?她母亲就在纺织厂当厨娘,二十年来天天在江边徘徊,就盼着哪天女儿回来。”
重逢那天下着毛毛雨。老宋记得很清楚,母女俩在江岸相认,哭喊声惊起了芦苇丛里的白鹭。而她们身后,沱江水默默东流,像一位沉默的证人。
“从那以后,我明白了。”老宋拍拍栏杆,“这江水啊,流的不是水,是人的命。”
这话让我想起史铁生笔下那条清平湾。原来每一条河流都是记忆的容器,承载着悲欢离合,却从不评判,只是流淌。
资中古城依着重龙山而建,沱江在这里拐出最温柔的弧度。第二天清晨,我循着江声往深处走。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两旁木门陆续吱呀呀打开,早点铺的热气混着江水腥味扑面而来。
在文庙街转角,我遇见了做糖画的李师傅。
他的摊子极简:小煤炉、铜锅、大理石板,还有插满成品稻草把。但他的手不简单——舀一勺融化的麦芽糖,悬腕运笔般倾泻,忽快忽慢,忽高忽低,眨眼工夫,游龙、飞凤、鲤鱼跃龙门便活灵活现。
“要个什么?”他问。
“就沱江吧。”我半开玩笑。
他愣了下,随即点头:“这个有意思。”
琥珀色的糖浆在石板上流动,他时而用铲刀轻压,时而用尖勺勾勒。我惊讶地发现,他不仅画出了江流曲线,还点出了资中八景:重龙晴岚、古渡春波、北田秋丰……最后撒上炒香的芝麻作舟楫。
“成了。”他举起糖画,对着晨光。糖丝细如发,却不断裂,整条沱江在透明中熠熠生辉。
围观的孩子发出惊叹。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问:“爷爷,能教我吗?”
李师傅弯腰递给她一根简单的糖葫芦:“先学这个。我八岁开始跟父亲学,到五十岁才敢说会了。”他转向我,“糖画如江水,看着简单,里面的力道分寸,差一丝就全垮。”
我小心舔了口“重龙山”,甜味在舌尖化开,竟真的尝出草木清香。或许这就是手艺人的魔法——把山水化作可品尝的艺术。
继续往南走,江岸出现大片甘蔗林。深秋时节,蔗秆由青转紫,在风中沙沙作响。几个老农在田边抽烟,看我用相机拍照,热情地招手。
“来尝尝,我们资中的甜。”他们砍下新鲜甘蔗,削皮递给我。
蔗汁清甜,带着泥土气息。老农告诉我,资中甘蔗与众不同,因沱江在此冲积出特殊的沙壤,种出的甘蔗渣少汁多。“老辈子说,咱们的甜里带着江水味。”
这话并非虚言。史料记载,资中糖业起于唐宋,盛于明清,最辉煌时“糖坊遍两岸,江船塞满河”。蔗糖顺沱江下重庆、出三峡,远销汉口、上海。有个传说:某年汉口糖价大跌,资中糖商连夜将千担白糖倾入江中,次日江水皆甜,自此“甜城”名号传遍江南。
“现在不行喽。”老陈——最年长的蔗农——摇摇头,“年轻人嫌种蔗累,都进城打工了。这些地,”他指着远处抛荒的田块,“明年也要改种蔬菜了。”
但他在蔗林深处留了片“祖宗地”,专种老品种的竹蔗。“不为卖钱,就为让后人知道,真正的资中甜是什么味儿。”
黄昏时,他们带我去看老糖坊遗址。荒草蔓生中,石碾半埋土中,榨床上锈迹斑斑。老陈摸着残破的灶台,轻声说:“我太爷爷在这里熬了一辈子糖。”
夕阳透过没有瓦片的屋顶,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突然理解了什么叫做“凝固的旧梦”。这些废墟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存在——像沱江底的沉沙,在某个汛期会被重新搅起,再度融入奔流。
那晚我住在临江的客栈。老板娘五十来岁,听说我对沱江感兴趣,翻出本相册。“这是我公公留下的。”
泛黄的照片记录着不同年代的沱江:1920年的木帆船群,1958年全民炼钢时的火光冲天,1981年特大洪水淹到二楼窗口……最让我动容的是1976年的照片——江岸挤满人群,人人手捧自制的白花,目光投向北方。
“那天传来周总理骨灰撒入江河的消息,”老板娘说,“资中人自发到江边送行。没有组织,但秩序井然。我公公说,那时沱江静得能听见眼泪滴落的声音。”
我久久凝视照片。江水无言,却见证过最真挚的哀恸。
深夜难眠,我独自来到江边。月色很好,水面浮着碎银般的光斑。有夜钓的老者,渔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孤独的星座。
“上钩了吗?”我问。
他提起鱼篓,里面两尾鲫鱼扑腾:“沱江的鱼都成精了,不好钓。”他递过小马扎,我们并肩坐在石滩上。
他说自己原是中学历史教师,退休后天天来钓鱼。“不是真要鱼,是要这种感觉。”他挥竿,鱼线在夜空划出优美弧线,“坐在江边,就像坐在时间河边。你听——”
江声潺潺,时而如私语,时而似叹息。
“我教了西十年历史,最后在江边才真懂历史。”他说,“书本上的历史是干涸的河床,真实的历史就像这江水,永远鲜活,永远流动。”
他有个理论:沱江是资中人的集体潜意识。“你看我们说话做事,都带着江水节奏——不急不缓,外柔内刚。洪水来了就退,退了再重建;旱季来了就等,等了又丰盈。”
这话让我想起白天的见闻。糖画的柔韧,甘蔗的甜韧,老糖坊的坚韧,不都是这种水性的体现?
临走前,我重登沱江大桥。晨雾初散,江水在朝阳下泛起金鳞。远处有货轮拉响汽笛,惊起成群白鹭。
老宋的渡船正在过桥洞,他站在船头对我挥手。蔗农老陈在岸边检查堤防,弯腰时露出后背的汗渍。客栈老板娘在晾晒床单,江风把蓝印花布吹成帆。历史老师又甩出鱼线,银丝划过晨光。
这些平凡的资中人,就像江心的沙洲,任流水千年冲刷,自岿然不动。而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悲欢,都化作水汽升腾,最终又落回江中,成为沱江永不枯竭的源头。
我忽然明白,所谓“凝固的旧梦”,不是死去的标本,而是像琥珀里的昆虫,将瞬间定格成永恒。而“流淌的恋曲”,也不是缥缈的抒情,是日复一日的劳作、守望与传承。
掏出李师傅送的糖画,它己在晨光中开始融化。糖丝渐渐模糊,资中八景慢慢交融,最后变成一团温暖的琥珀色。我把它轻轻放入江中。
糖在漩涡里转了个圈,缓缓沉没。几只鱼过来啄食,水面荡开细密涟漪。这一刻,流动与凝固、瞬间与永恒、甘甜与苦涩,都在这江水中达成和解。
风吹动我的笔记本,纸页哗哗翻过,像江水的另一种形态。而我写下的这些文字,或许也会在某个清晨,化作露水落入沱江,成为无数浪花里微不足道的一朵。
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正如那位历史老师所说:“我们都是沱江的过客,但沱江会记得所有真心爱过它的人。”
江水东流,无始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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