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千年》
重龙叠翠入苍茫,古寺钟声渡水长。
雾锁楼台三百级,云开资中九回肠。
沱江似练牵残梦,石径如绳系旧伤。
欲问前朝兴废事,风铃犹自说隋唐。
戊戌年寒露,我沿着三千级青苔斑驳的石阶向上攀登。晨雾如宣纸上晕开的水墨,将重龙山的轮廓氤氲成北宋的山水画卷。石阶两侧的桫椤树伸展着蕨类植物特有的卷曲嫩芽,仿佛时光在此处打了个结,仍停留在白垩纪的清晨。
行至山腰永庆寺时,雾中传来第一声钟响。
那声音不似金属撞击,倒像巨大的玉磬沉入深潭,余韵在群山间层层荡开。朱漆剥落的寺门前,八旬僧人了尘正在扫落叶。他的扫帚在青石板上划出沙沙的节奏,与钟声形成奇妙的应和。
“居士来得正好。”他停下扫帚,“今日是孟兰盆节,要敲一百零八响。”
我跟在他身后穿过韦陀殿,看见那口传说中的北宋铁钟悬在苍黑的柏树下。钟身布满《金刚经》铭文,几处笔划己被风雨磨平。撞钟的木杵用百年油杉制成,顶端被无数双手磨出琥珀色的包浆。
“这钟有个脾性。”了尘示意我触摸钟壁,“须得在第三声回声将尽未尽时接上下一撞,方得圆满。”
当我握住微微震颤的木杵,忽然理解何为“声声相续”。就像山下沱江的浪,前波未平,后波己生。
资中人说,重龙山是凝固的波涛。这座由侏罗纪砂岩构成的山体,在古地理学上正是古扬子海退却时的最后一道堤岸。山巅的文庙戗脊上,至今留着三叠纪海百合的化石——当真应了“桑田沧海”西字。
守庙人老张在偏殿整理县志时,给我看过光绪年间的《资州八景图》。其中“重龙晴岚”一帧,画家特意在山脊线添了道金边。“这不是艺术夸张。”他推开雕花木窗,“每逢雨后放晴,砂岩里的云母碎片就会反光,整座山真像条金龙。”
他的曾祖父曾是末代守庙人,亲历过1902年英国传教士欲拆文庙的事件。“那时全城百姓举着火把上山,手挽手围住庙墙。我太爷爷站在泮池前说:要拆文庙,先填沱江。”
老张的掌心有道疤痕,是幼年拓碑时被砚台划伤。如今他拓的《重龙山记》碑帖,己成为国家图书馆的珍藏。某个黄昏,他带我看他发现的秘密:在明代《资中城池图》石刻下方,竟叠压着更早的宋代线刻。两个时代在同一块青石上相遇,像沱江底的沉积岩。
“你看这宋代的城墙走向,”他的指尖循着浅淡刻痕,“正是顺着山势蜿蜒,与现在完全不同。但鼓楼的位置八百年来从未变过。”
鼓楼在重龙山南麓,与永庆寺钟楼遥相呼应。守鼓人赵师傅的绝活是能击出“雨打芭蕉”的节奏。他的祖父在1939年日机轰炸时,冒着弹雨抢出鼓槌;父亲在1976年用鼓声传递地震预警。如今他每天拂晓击鼓三通,声震全城。
“钟鼓是资中的心跳。”赵师傅说这话时,正在给牛皮鼓面涂桐油,“ wartime(战时) 传警,太平报时,如今......”他苦笑,“成了 tourist attra(旅游景点)。”
但资中老人仍听着钟鼓声起居。九十岁的陈婆婆告诉我,她做姑娘时,纺织合作社就靠钟声安排工时。“清晨钟响开始理纱,正午鼓鸣休息吃饭。”她颤巍巍取出个红布包,里面是半个世纪前的工作证,“现在机器轰隆隆的,反而要看手表。”
在重龙山北坡,我遇见采集岩屑的地质学家秦教授。他的团队在砂岩层里发现剑齿虎牙齿化石,却坚持认为最珍贵的发现是宋代采石场的楔孔。“这些排列有序的凿痕,说明当时己掌握定向爆破技术。”他指着岩壁上新月形的痕迹,“资中城墙的条石,文庙的柱础,都来自这里。”
我们站在古人开凿的平台上,脚下是奔流的沱江。秦教授忽然说:“你看,山是凝固的浪,江是流动的山。”这话让我想起《华严经》的“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中元节那晚,永庆寺举行放焰口法会。了尘破例让我参与夜巡。月光下的古寺像艘夜航船,钟声是它的汽笛。我们提着灯笼走过宋碑亭、明戏台、清禅房,光晕掠过斑驳的彩绘。
在藏经阁后的竹林里,了尘停下脚步:“听。”
风过竹梢的沙沙声中,夹杂着清脆的叮咚。拨开密竹,竟见一眼古井,井口架着的竹竿还在滴水。
“这是唐代的醒泉。”了尘掬水饮了一口,“当年僧人在此诵经,常闻泉水应和经呗声。现在知道不过是竹竿滴水,但......”他望着井中碎月,“有些美丽,何必戳穿。”
法会结束时,百八钟声与江上渔火交融。我忽然明白,这钟声不仅是宗教仪轨,更是穿越时间的声波。它曾送走过茶马古道的商队,安慰过战乱流离的难民,迎接过新生的婴儿,如今又在互联网时代抚慰浮躁的心灵。
下山前,老张带我看了他最新的发现——在文庙斗拱的暗格里,找到民国小学生的作文簿。泛黄的毛边纸上,稚嫩笔迹写着:“今日先生教《滕王阁序》,钟声穿过教室,仿佛王勃的骈句也染上了铜绿。”
而赵师傅的孙子,音乐学院毕业的年轻人,正用音频软件分析钟声的频谱。“每口钟都有 unique(独特) 的声纹。”他给我看电脑上的波形图,“重龙山的钟声在800赫兹有特殊共振,这是宋人铸钟时加入锡矿的物理特性。”
最让我动容的是秦教授的女儿。这个在纽约学建筑的海归,如今在重龙山脚下开了工作室。她用3D打印技术复原毁于文革的砖雕,却坚持要用古法烧制的青砖。“温度差异会导致膨胀系数不同,”她抚摸着明代照壁的残块,“新墙老墙握不住手。”
寒露后第三日,我即将离开资中。黎明前登重龙山作别。浓雾漫卷,古寺如悬在半空的蜃楼。了尘正在撞晨钟,这次他破例让我撞最后一声。
握住被岁月浸润得温润的木杵,我忽然想起《洛阳伽蓝记》里永宁寺的梵钟“震响二十里”。而此刻,钟声穿过雾霭,惊起白鹭,与沱江的晨雾、城里的炊烟、糖厂的蒸汽融成一体。在这声波里,有恐龙漫步的侏罗纪海湾,有苏轼泊船的宋代码头,有知青眺望的烽火台,也有此刻站在钟楼里的我。
木杵撞上铁钟的刹那,整个山体微微震颤。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震动,而是时空褶皱的共振。我忽然理解赵师傅说的“资中心跳”——这心跳如此强劲,从泥盆纪礁石跳到智能时代,还将永远跳下去。
暮鼓晨钟岁岁同,青山依旧夕阳红。
苔侵石篆文犹健,雾散江天字更工。
万古波涛凝作骨,千秋云气铸为铜。
重龙不识兴亡事,犹送箫声入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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