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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归途 文庙的棂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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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庙的棂星门》

——沱江日夜唱旧梦

(七律·起)

沱波曲曲抱城流,石阙栖凤几百秋。

苔痕暗度先贤字,云影轻抚旧时楼。

星门常对苍茫月,文脉深藏寂寞舟。

欲问资阳兴废事,江声夜夜说温柔。

沱江总在黄昏时分显出特别的光景。夕阳斜斜地照过对岸的山峦,将整条江水染成青碧色,水面漾着细碎的金斑,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装金粉的匣子。这时节,站在北岸望文庙,便见那棂星门的剪影格外分明——五间六柱的石坊静静地立在渐浓的暮色里,仿佛一位沉思的老人,额上刻满了岁月的纹。

我总爱在这个时辰踱进文庙。游人散尽后,这里便恢复了它应有的肃穆。棂星门上的石刻在斜照里格外清晰:双凤朝阳的浮雕,凤尾卷成云纹,凤首微昂,喙间衔着灵芝状的祥云。最奇的是东侧柱础上那只回首的凤,眼珠竟是用暗红色的砂石镶嵌,经了百年风雨,依然灼灼有光。资中的老人说,这是“凤到”之兆,光绪年间重修文庙时,工匠在最后一块础石上意外发现天然凤形纹理,便顺了天意,雕成这回首顾盼的形态。

这日我在棂星门下遇着守庙的陈老先生。他正用软布轻轻擦拭柱础上的浮尘,动作缓慢得如同在抚摸熟睡婴孩的脸庞。

“您看这凤,”他并不回头,声音沙哑得像秋叶,“它望的不是东方,是沱江。”

我顺着凤首的方向望去,果然透过石坊的间隙,能看见沱江的一角,江水在暮色里泛着幽幽的光。

“老辈人说,凤是循着沱江的渔歌来的。”陈老首起身,捶捶腰,“早先江上打渔的,都会在黎明时唱‘清波曲’,凤听见了,就顺着江流飞到文庙歇脚。”

这话让我想起沈从文先生笔下那些沅水边的传说。天地间的灵物,总是与人的悲欢相通。我曾在《边城》里读到的月光,此刻仿佛正照在棂星门的石柱上,只是沱江不是沅水,资中也不是茶峒,但那份属于江河城镇的温润情怀,却是一般的。

陈老邀我去他守夜的小屋吃茶。屋子在文庙西庑后身,原是祭官休憩的处所,方砖地磨得油亮,北墙开着扇形漏窗,正好框住一截沱江。他沏的是本地产的明前茶,茶叶在粗陶碗里缓缓舒展,像苏醒的精灵。

“我祖父见过最后一场祭孔大典。”陈老吹开茶沫,眼睛望着窗外暮色里的江面,“那是光绪二十二年,棂星门前设了七十二盏明灯,象征孔门七十二贤。主祭官念完祝文,江上忽然飞来一群白鹭,绕着石坊三匝而去。大家都说,是文运感应。”

他说话的调子很平,像在说昨日刚发生的事情。但我晓得,这些记忆己经在他心里反复了七八十年,光滑得像河滩上的卵石。窗外传来隐约的汽笛声,是晚班客轮要启航了。这声音将我从百年前的祭典里拉回来,恍恍然有些怅惘。

沱江的夜格外沉静。陈老点亮了煤油灯,火苗在玻璃罩里轻轻跳跃。他从木箱里取出几本线装书,纸页黄脆得像秋叶。

“这是祖父留下的《资州志补》,”他小心地翻动着,“里面记着棂星门的来历。”

我在昏黄的灯下读到了这样的文字:“咸丰十年,州人议修文庙。择吉日动土,得巨石于江滨,天然具五色纹理。匠人李永泰观之旬日,始动斧凿。历三寒暑,成棂星门。尤奇者,东柱础石初凿即现朱纹,状如凤目,遂顺其势雕回首凤形。竣工之日,有异香绕梁,经宿不散。”

这段记载让我对那个叫李永泰的石匠产生了兴趣。陈老说,李家祖籍江西,明末迁来资中,世代以石刻为生。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沱江恋曲,资中旧梦 永泰公最擅长刻凤,人说他的刻刀下有魂,刻出的凤鸟眼珠会转。

“现在文庙里还有他刻的‘渔樵耕读’屏风,就在大成殿后壁上。”

这夜我住在文庙的客舍。月光透过格花窗,在青砖地上画出模糊的花影。远处沱江的水声隐隐约约,像是大地平稳的呼吸。我梦见自己变成清朝的石匠,对着江心那块五色石料端详,石中有凤形暗涌,仿佛随时会破石飞去。

第二日清晨,我在江边看见捕鱼的老船。船头的老者正在收网,银白的鱼儿在网里跳跃。我问他可知道“清波曲”。老者咧嘴笑了,露出稀疏的牙:

“我爷爷会唱,到我爹这辈就失传喽。只记得两句——‘沱水长啊白云飘,打渔人家乐逍遥’。”

他哼唱的调子很简单,却有一种原始的苍凉。这时朝阳正从东山顶上升起,把整条沱江染成金红色。我忽然想,或许很多年前,真的有过一只凤,循着这样的渔歌,落在文庙的棂星门上。

回到文庙时,陈老正在拓碑。他教我用棕刷在碑面上轻轻捶打,让宣纸吃进字口的每一个转折。

“你看这个‘文’字,”他指着刚拓好的宣和年间的碑刻,“这点像不像凤首?这捺像不像凤尾?”

经他指点,我才发现资中的碑刻里,处处藏着凤的变形。这让我想起沈从文在《湘行散记》里写辰州符咒,说那些弯弯曲曲的笔画里,其实藏着鸟形文字。原来文化传承,总是在这些细微处见出精神。

午后下起细雨。雨点打在棂星门的石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坐在大成殿的台阶上,看雨水顺着螭首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陈老泡了新的茶,给我讲他小时候在文庙读书的往事。

“那时先生教《论语》,我们就躲在棂星门后面玩弹珠。有一次弹珠滚到凤目础石下面,我伸手去掏,摸到一道很深的刻痕。”

他后来反复摸索,发现础石底部刻着八句偈语,最末两句是:“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西海求其凰。”

“这大概是李永泰刻的,”陈老呷口茶,“石匠的心事,都藏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雨停时己是黄昏。西天出现彩虹,一端落在文庙的崇圣祠顶,一端伸向沱江对岸的青山。陈老说这是“文虹贯日”,六十年难得一见。我们站在棂星门下,看彩虹慢慢淡去,暮色从西面八方围拢过来。

这晚我就要离开资中。陈老送我到文庙门口,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

“这是棂星门凤目的拓片,你带着。”

我展开来看,暗红色的凤目在纸上栩栩如生,仿佛正凝视着每一个看它的人。

客轮在夜色中启航。我站在甲板上,看见文庙的轮廓渐渐模糊,只有棂星门的一点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是那只回首的凤,永远望着沱江。

(古风·结)

凤目凝秋水,星门锁暮烟。

石痕深刻沧桑字,江声长诉古今缘。

文脉暗渡千帆外,春波绿遍资阳岸。

他日重来寻旧迹,棂星月下听冰弦。

船行渐远,资中的灯火在夜色中连成一条光带,仿佛是沱江戴着的项链。而文庙所在的那一点光,格外明亮些,像是项链上最珍贵的坠子。我着怀中的拓片,那凤目在夜色中似乎微微发烫。

沱江在这里转了个弯,船身微微倾斜。月光洒在江面上,碎成万千银鳞。这时不知从哪条渔船上,又飘来那断断续续的“清波曲”,虽然只是不成调的几个音符,却让这夜忽然深了几分。

我忽然明白,资中的故事,从来都是一半在江水的流动里,一半在石头的凝固里。而棂星门上的凤,之所以永恒地回首,或许是在等待下一个懂得倾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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