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江旧梦》
文/墨尘
（序诗）
沱水纡青带，资中隐翠微。
茶烟浮旧事，檐雨滴苔衣。
石级千年滑，桅灯子夜稀。
忽闻川剧调，散作暮云飞。
一
戊戌年霜降前后，我因搜集木版年画的缘故，暂寓资中状元街。每日清晨总被江上汽笛唤醒，那声音穿过青瓦间的薄雾，竟像从民国年间飘来的。客栈老板指点我去文庙坎下的"听涛茶馆"："要寻真正的老资中，须得往那里坐两个时辰。"
茶馆是穿斗式结构，檐角蹲着只绿毛龟模样的滴水兽。推开斑驳的柏木门，但见三十余张八仙桌浸在暖光里，正中供着关公瓷像，香炉里插着三炷将尽未尽的檀香。跑堂的幺哥提着紫铜长嘴壶在桌隙间游走，壶嘴吐出的白汽与茶烟缠作一处，竟让我想起沈从文笔下沅水边的吊脚楼。
拣了临窗的位子坐下，忽听得身后传来苍凉的川剧腔："孔明灯，孟获鼓，丞相的羽扇还在五丈原飘..."转头见角落藤椅上坐着位清癯老者，枯手指节轻叩桌面，和着《空城计》的节拍。跑堂低声说："这是罗二爷，茶馆里摆龙门阵的台柱。"
二
罗二爷原名罗世璋，祖上当过保路同志会的文书。某日他见我记录年画纹样，忽然敲着拐杖说："后生，可知资中城原是只卧龟？"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道："沱江如玉带缠腰，重龙山顶的永庆寺是龟首，这文庙恰恰压在龟背上。"说着从怀中掏出张民国地图，墨迹己晕成云雾状，"当年刘湘部队在此架炮台，挖出七枚战国铜钺，正是按北斗七星排列。"
他讲述时，窗外的沱江正漂着几艘运沙船。有个戴斗笠的老船工蹲在码头石阶上，用竹篙测量水纹，身影倒映在江面，恍若与六十年前的自己重叠。罗二爷忽然压低声音："你看江心那片旋涡，底下沉着张献忠的运宝船。民国廿三年大旱，我亲眼见过桅杆顶的鎏金鸥首。"
三
茶馆里最热闹的当属说书场。每逢初三、十七，退休的历史教师赵先生会来讲《资中野史》。这日他展开绢布折扇，从文天祥驻兵讲到骆成骧中状元，忽被个清脆的女声打断："赵伯伯漏了女校往事哩！"众人望去，原是绣庄的顾老板捧着缎面册子进来。
顾芳龄的祖母是民国初年"懿德女塾"的学生。她展开册页里泛黄的合影："瞧这些姑婆们穿的阴丹士林旗袍，袖口还绣着沱江兰草纹。"指着第二排圆脸姑娘说，"这位后来跟着恽代英搞工运，在武汉江汉关唱过《黛玉葬花》。"
满堂茶客都静下来，唯闻灶上铁壶嘶嘶作响。穿蓝布衫的钟表匠忽然开口："我娘也读过女塾，总说当年姑娘们偷看《新青年》，拿绣花样子裹着传递。"
西
深秋某日，茶馆来了位特殊客人。卖灯影牛肉的陈嫂领着个盲眼琴师摸索进来，那老人怀抱着磨得发亮的楠木琴盒。当《江河水》的曲调从琴弦淌出时，罗二爷的茶碗盖突然跌在桌上——琴师拉的竟是失传的"资州河腔"。
曲毕，盲琴师颤巍巍取出一枚象牙琴拨："这是先师与张大千合画《沱江晓色图》时得的赏赐。"众人传看这稀罕物，但见背面刻着"戊寅年写生于重龙山"。赵先生抚掌叹道："正是大千先生1938年避居资中的年月！"
暮色渐浓时，琴师又奏起《渔舟唱晚》。茶客们不约而同望向窗外，但见夕阳在江面碎成万千金箔，几只白鹭正掠过明代古城墙的残影。
五
冬至前夜，资中落下今岁首场雪。我踩着薄雪往茶馆去，远远望见瓦当垂着冰凌，像给老宅簪了水晶步摇。罗二爷破天荒换了簇新唐装，正将红纸剪的窗花贴在气窗上："今日要迎归巢的燕子。"
午后果然来了群特殊茶客——七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都是幼时在茶馆听评书长大的游子。其中穿麂皮夹克的先生握着罗二爷的手哽咽："二公，您当年用茶钱助我赴省城考试..."满堂只剩炭火噼啪声，跑堂悄悄往老人们的盖碗里多添了勺枸杞。
顾芳龄取出新绣的《沱江十景图》，在关公像前缓缓展开。雪光映着湘绣上的文江古渡、醮坛云梯，最后定格在茶馆本身——飞檐下依稀可见众人围坐吃茶的身影。
六
我离开资中那日，特意早起去了茶馆。晨雾中见罗二爷独自坐在门槛上，正往青石缝里撒小米。"喂了半世纪麻雀，它们认得我的哨音。"他吹响竹哨，果然有雀群从古柏纷至沓来，"人哪，总要给后世留些活气。"
江面忽然飘来古老的船歌：
"沱水长啊沱水弯，
妹妹挑水十八滩。
一瓢舀起三国月，
一瓢泼湿李白衫..."
跑堂追出来塞给我布包，打开是顾芳龄绣的茶巾，左上角用金线勾勒着茶馆轮廓，旁绣小楷："此间烟火，足以慰藉浮生。"
（终诗）
青瓦凝霜重龙低，茶烟散尽鹧鸪啼。
石阶犹印挑水痕，木槛尚存说书题。
千帆己随沱江远，孤灯仍照旧巷迷。
莫道浮云能蔽日，春风又绿文庙西。
【后记】
今人常言乡愁，实则是在寻找生命与土地的原始连结。资中茶馆的日常，恰似沈从文笔下永不回返的辰河小船，载着中国人最本真的生活诗意。当我们在玻璃幕墙间迷失时，那些在青瓦下蒸腾的茶烟，或许正是安顿灵魂的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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