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尘
(寻踪)
沱水西来抱古城,马道子街何处寻?
石阶空悬藤萝月,木门虚掩旧时灯。
瓦当犹带前朝雨,井栏尚刻光绪痕。
莫道沧桑终散尽,风过老槐似故人。
一
己亥年惊蛰刚过,我怀揣着张民国三十八年的手绘地图,在资中重龙山脚下转悠了整上午。羊皮纸边缘己被出毛边,右上角有外公用蝇头小楷注的"沱江航运公司理事"字样。图上的马道子街像片梧桐叶,叶脉延伸出七八条毛细血管般的小巷。可如今导航软件只显示着"滨江步行街"的冰冷标识,仿古灯笼在春风里摇晃,投下过于规整的光斑。
正彷徨时,忽见拆迁围墙缺口处探出半株老黄桷树,虬枝上系着褪色的红布条——这恰与图中"黄葛树下转糖铺"的标记吻合。我弓身钻过围挡,竟跌进个时光错位的天地:青石板路在楼宇夹缝中蜿蜒,明代风火墙与民国洋楼犬牙交错,某户阳台的铸铁栏杆间,野蔷薇开得正艳。
二
巷口修鞋匠的收音机里,川剧《秋江》正唱到"怕见夕阳斜挂"的腔口。老师傅从老花镜上方瞅我半晌,突然用改锥敲敲马扎:"后生是来找罗家公馆的吧?"见我愕然,他笑着指向身后危墙:"这就是罗家西偏院的月亮门,当年陈书舫在此唱过《情探》。"
他姓唐,在这街口补了西十年鞋。说起外公的名字,他转身从工具箱底翻出牛皮本,扉页竟是张1953年的街道联防名单。"你外公罗慕哲可是讲究人。"他指着一处朱批,"每月十五必让人擦亮街灯,说沱江夜航的船夫要靠这个认路。"
斜阳移过残缺的封火墙,在青石板上切割出明暗交界的时光线。唐师傅忽然哼起小调:"月亮弯弯照楼台,马道子的更鼓敲三载..."调子里的幽怨,让旁边奶茶店的电子招牌都显得寂寥。
三
循着唐师傅指点,我在歪斜的深巷里找到九十二岁的钟婆婆。她正在天井里翻晒橘皮,湘竹帘筛下的光斑,在她银发间跳跃如精灵。听说我是罗家外孙,她颤巍巍捧出个鎏金糖盒,里面竟装着七十年前的船票——"资中至内江,沱江轮船公司,民国卅七年霜降"。
"你满月时,罗先生在永庆寺施粥。"她眼角的皱纹像沱江涟漪,"那日江雾浓得化不开,偏你抓住算命先生的铜铃不放。"说着从檐下取来桐油伞,"这原是你外婆的嫁妆,那年她乘花轿过街,伞面的鸳鸯还簇新。"
忽然有穿校服的女孩跑来借针线,钟婆婆便教她绣并蒂莲的诀窍。女孩腕上的智能手表与婆婆的顶针相映成趣,恍若两个世纪在针脚间达成和解。
西
最深处的17号院门楣上,"味经书院"的匾额残存半截。守院人老郑正在用桑皮纸裱糊窗棂,听说来意后,他引我看东厢房梁架上的彩绘:"这是《沱江揽胜图》,光绪年间书院山长亲笔。"
他突然用长竿挑起幅卷轴,墨迹如蛟龙出水:"这是令外公的手书——'江湖夜雨十年灯'。"落款处钤着"沱西钓徒"的闲章。原来外公晚年常在此与故人酬唱,某次醉后画尽三刀宣纸,皆是一个"归"字。
暮色渐浓时,老郑点亮气死风灯,指给我看墙角的石砧:"这是当年拴船缆的象鼻扣,如今沱江改道,水线退到二里外了。"我们沉默地望着石上深痕,仿佛能听见旧时樯橹的欸乃。
五
清明前夕,马道子街突然热闹起来。散居各地的老住户像候鸟归巢,聚在黄桷树下吃社饭。唐师傅搬出祖传的铜匠担子,教年轻人打制"长命缕";钟婆婆的孙女开通首播,镜头里老人用古法腌制苕丝糖的画面,竟引来数万点赞。
最动人的是黄昏时分,老郑领着大家修复"沱江航路图"砖雕。当最后一块铭文砖归位时,夕阳恰好掠过重龙山尖,将整条街染成琥珀色。有人轻轻唱起橹歌,接着应和声渐多,汇成苍凉的合唱:
"三月菜花黄啊,九月橘子红。
船过资中府啊,想起我相公..."
六
临行那日,我在17号院墙根埋下个陶罐,里面装着外公的茶晶眼镜、钟婆婆给的船票、唐师傅补过的皮鞋钉,还有截黄桷树气根。老郑递来拓片:"昨夜拓的,算是马道子街给你的念想。"
纸上是明代《重修街衢记》的残碑,有句墨迹尤浓:"夫街衢者,非砖石之谓也,乃人烟血脉之流通也。"走到巷口回望,见几个孩童正在唐师傅摊前学敲更梆,清脆的"笃笃"声,惊起梁间新燕。
(归去)
故园渺何处?烟波锁重城。
青石浸月华,朱扉印苔痕。
舟随沱水远,梦入旧街深。
莫愁归路改,春风识此心。
【余墨】
今人每言乡愁,实则是寻找生命与土地的原始契约。马道子街的砖瓦虽渐湮灭,但槌衣声仍在沱江回荡,橘皮香依旧年年氤氲。沈从文曾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这或许正是穿越时空的种子,在每颗寻根的心灵里,长出新的年轮。当我们用记忆的丝线连缀碎片时,老街便在人心中获得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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