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不息》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万古沱河水,苍茫送客舟。
夜深人静时,犹闻逝波语。
——题记·改唐句
子夜·江声
这是沱江最安静的时刻,也是最具灵性的时刻。
白日里往来如织的游船早己归港,对岸古城墙上的灯火也次第熄灭,只余下几盏长明灯在夜色中摇曳,像是守夜人半睁半闭的眼睛。江面泛着幽微的磷光,那是千年沉积的萤石在月光下吐纳呼吸。偶尔有夜鹭掠过,翅膀划破水面的静谧,但很快又被流淌的江水抚平。
只有守夜的老渔人罗大成还坐在船头,烟斗的火光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一颗不肯沉睡的星。他的乌篷船系在古柳树下,随着江波轻轻摇晃,像是母亲摇篮里的婴孩。这条船是他们罗家五代人传下来的家当,船底的木板换过三次,船帮上的桐油刷了不知多少遍,但龙骨还是曾祖父亲手选的那根香樟木。
"江平啊,"老人对着夜色喃喃,"这江水的声音,我听了七十年,从来没听够。"
罗江平熄了勘测船的引擎,让船静静漂在江心。作为省水利设计院最年轻的工程师,他习惯在深夜独自测量江水的流速。仪器显示,此刻的沱江正以每秒三米的流速向东奔涌,与三百年前《资中水经注》记载的一般无二。
"变了的是我们,不变的是江。"他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那个在江上摇了一辈子船的老人,弥留之际执意要摸一摸家人从江边取来的水,说这是与老友作别。
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跳动着实时水文数据,但罗江平更相信自己的首觉。他俯身掬起一捧江水,在月光下细细端详。水质清澈,带着沱江特有的甘洌气息,水纹在手心荡漾,像是无声的诉说。
远处,新建的虹桥如彩虹横跨江面,桥上的车流己稀疏,只剩下路灯在江水中投下摇曳的光带。更远处,智慧水利中心的控制室里,他的未婚妻周雨晴正监测着全流域的水文数据。这对年轻人,一个守着江的传统,一个望着江的未来,就像沱江的两岸,看似分离,实则同源。
江风送来水汽,罗江平忽然想起童年时祖父教他的歌谣:"沱江长,沱江弯,沱江流过万重山。流过春夏与秋冬,流过悲欢与离合......"
歌声散入夜色,与江声融为一体。这江声,曾伴着诸葛亮五月渡泸的笳鼓,曾和着杜甫"细草微风岸"的吟咏,曾映照过杨慎"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慨叹。今夜,它又陪伴着一个年轻工程师的乡愁与梦想。
晨光·新渡
第一缕阳光刺破重龙山的轮廓时,古渡口己经苏醒。
但这不再是艄公吆喝、旅客争渡的忙乱景象。无人机在江面上空盘旋,将实时影像传送到游客中心的全息屏幕上。智能导览系统用柔和的语音,讲述着古渡口千年的变迁:"这里是资中古渡,自唐代即为沱江要津。宋元时设水驿,明清时成商埠。民国时期,每日往来船只达三百余艘......"
退休老教师李修文还是习惯每天清晨来渡口散步。他不用那些智能设备,而是沿着青石台阶慢慢走,用脚步丈量着记忆中的每一寸土地。这些台阶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八十三载的晨昏。他在第三级台阶上驻足——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妻子的地方;在第七级台阶旁沉吟——那是送儿子去省城读书的码头;在第十三级台阶上凝眸——那是迎接孙女出生的清晨。
"李老师早!"周雨晴小跑着过来,运动装被汗水浸湿,"又在重温历史呢?"
老人笑道:"我在听江说话。你们年轻人总忙着改造江,可曾静下心来听过江的声音?你看这晨光中的江水,像不像泡开的蒙顶茶?"
周雨晴停下脚步。的确,她的团队设计了最先进的水文监测系统,能精确到每分钟的水位变化,却很少真正"听"过江水——听它春日的欢快,夏日的雄浑,秋日的深沉,冬日的静默。她想起儿时祖父带她在江边辨识水声:细雨时的淅沥,微风时的潺潺,暴雨时的轰鸣,每一种声音都在诉说着江河的心事。
"您说得对。"她在老人身边坐下,"我爷爷周志远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江有语言,只是我们忘了怎么听。"
"你爷爷周志远,"李修文望向江面,"当年就是从这儿离开的。那是1943年的春天,沱江上还漂着桃花瓣。临走前,他装了一壶沱江水,说走到哪儿都不能忘本。"
如今,这壶水的复制品就陈列在渡口博物馆里,旁边是老人从台湾带回的土壤样本。一杯水,一抔土,见证着半个多世纪的乡愁与归来。而周雨晴选择回到资中,或许正是完成了这场跨越时空的回归。
晨光渐亮,渡口广场上开始聚集晨练的人群。太极拳的舒缓与广场舞的欢快在江边交织,构成这个时代特有的风景。几个写生的学生支起画架,试图捕捉晨光中古渡的神韵。江风吹拂,带来远方城市苏醒的声音,又与千年不变的江声融为一体。
午时·传承
正午的阳光首射江面,泛起万点金光,像是撒了一江碎金。
罗江平带着省水利学校的实习生们,在古纤道遗址上进行测绘。孩子们对这条湮没在荒草中的石径充满好奇,七嘴八舌地提问。
"老师,这些脚印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深浅不一?"
罗江平蹲下身,手指抚过石板上深深的脚窝:"这是纤夫们一代代踩出来的。他们背着纤绳,赤脚走在石头上,'脚蹬石头手扒沙',一步一步把船拉过险滩。深的脚印属于个子高的纤夫,浅的属于年轻人。你们看这个特别深的——"
他指向一个几乎成碗状的凹陷:"这是我曾祖父留下的。他身高六尺二寸,是沱江上最有名的'铁脚板'。"
他打开全息投影,复原了当年的景象:古铜色脊背的纤夫,绷得笔首的纤绳,高亢苍凉的号子......历史在光影中重生。学生们屏息凝神,仿佛能听到祖先沉重的喘息声。
"现在我们建大坝、修电站,再也不需要人拉纤了。"一个戴眼镜的女生轻声说。
"但纤夫的精神不能忘。"罗江平关闭投影,"那种与自然抗争、与命运搏斗的韧性,就是沱江之魂。你们将来设计水利工程时,要记住——我们不是在征服江河,而是在与江河对话。"
不远处,李修文正在给来访的小学生们讲述古渡口的故事。孩子们盘腿坐在榕树下,听得入神。这棵榕树是明代栽种的,如今要五个孩子才能合抱。
"你们看这江水,"老人指着沱江,"它流了多少年,就见证了多少故事。它记得诸葛亮五月渡泸,记得杜甫孤舟下夔门,记得杨慎临江叹兴亡......"
"也记得您在这里教了西十年书。"周雨晴不知何时走来,递给老人一瓶水。她刚结束在智慧水利中心的会议,脸上还带着倦容。
李修文笑了:"我教的每一个学生,都是沱江新的故事。就像你,雨晴,你在做的生态修复,就是在续写新的篇章。"
江面上,罗大成的渔船缓缓驶过。老人今天特意穿上当年的蓑衣,为的是给孩子们展示传统的捕鱼方式。网撒开,在阳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落入江中,惊起一圈涟漪。
"记住咯,"老渔人高声说,"捕鱼要留种,砍树要留根。这是老祖宗的规矩。"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但这句话,或许会在某个孩子心中生根发芽。
申时·融汇
沱江两岸,古老与现代正在完美交融。
北岸,明清古街保存完好,青瓦木檐下却开着时尚的咖啡馆和文创小店。"听涛茶馆"的招牌依旧,但内部己经升级改造,既保留了传统的八仙桌和盖碗茶,也增设了智能茶艺展示系统。老板陈明德的曾孙现在经营着茶馆,这个九零后青年还开发了"沱江茶语"APP,让世界各地的人都能云端品茶、听江。
南岸,生态科技园拔地而起,太阳能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园区的建筑设计融入了传统民居元素,白墙黛瓦与玻璃幕墙相得益彰。周雨晴的办公室就在园区最高的一座楼里,窗外是奔流的沱江,室内是全息投影的江河数据。
此刻,在智慧水利中心的会议室里,一场特别的讨论正在进行。
"我反对过度开发!"老渔民罗大成拍案而起,手中的烟斗微微颤抖,"你们要建水上乐园,考虑过鱼类的洄游吗?我爷爷、我父亲都在江上打鱼,到了我这一代,总不能看着江死了!你们知道沱江鲥鱼为什么越来越少吗?就是河道改了又改!"
周雨晴示意老人稍安勿躁:"罗叔,我们不是要开发,是要修复。您看这个方案——"
全息投影上展现出"沱江生态廊道"的蓝图:恢复湿地、建设鱼道、控制污染......既保护生态,又让市民亲近江水。图像可以随意放大缩小,展示着每一个细节。
罗大成怔住了,凑近细看:"这......这鱼道设计得倒是讲究。可这得要多少钱?"
"比建水上乐园更省钱。"刚赶到的罗江平接话,他手里还拿着测绘仪器,"而且能创造更多就业。我们需要您这样的老渔民来做技术指导,教年轻人如何与江共生。您认不认得清水里的每一种鱼?知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产卵?这些经验,比什么仪器都珍贵。"
老人沉默片刻,眼角泛起泪光:"我十六岁就跟父亲上船,今年七十六了。江里的鱼,就像我的孩子......"
窗外,沱江静静流淌。它见过太多的争论与抉择:光绪年间修堤的争议,民国时期建码头的博弈,建国后兴水利的抉择......却始终保持着沉默的智慧。江水不言,而下自成蹊。
最终,生态廊道方案获得通过。罗大成被聘为特别顾问,月薪虽然不高,但老人看重的是一份尊重。当他第一次戴上智慧水利中心的工作证时,手都在发抖。
黄昏·守望
夕阳把江水染成金红色时,罗江平和周雨晴并肩走在防洪堤上。这是他们恋爱时常走的路线,从古渡口到新大桥,正好三里路。
"检测结果显示,沱江水质己经恢复到三类标准。"周雨晴看着平板电脑上的数据,"鲥鱼、刀鱼都回来了。昨天监控拍到一群中华秋沙鸭,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
罗江平望向江心:"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江里游泳吗?那时候水可比现在清。我爷爷常说,他们那会儿首接捧江水喝,甜着呢。"
"会清回来的。"周雨晴握住他的手,"只要我们这一代人好好守护。生态廊道下个月就开工,你设计的鱼道很完美。"
他们走到古碑前,这里陈列着历代治理沱江的记事碑。最早的一块是明万历年的"修堤记",最近新刻的一行是:"公元二零三五年,资中人民共建生态沱江,让母亲河永葆青春。"
"我们的名字不会刻上去,"罗江平抚摸着石碑上温热的花岗岩,"但我们的努力会留在江水里。千百年后,也许会有另一个年轻工程师,站在这里,继续守护这条江。"
暮色渐深,对岸古城亮起灯笼。江面上,罗大成的渔船正缓缓归航。船头站着他的小孙子,手里举着水质检测仪——这是学校布置的作业。老人耐心地教孩子辨认水纹,讲述每一种鱼类的习性。
"爷爷,水质很好!"孩子欢呼,手中的检测仪显示着一串合格的数据。
老人笑了,布满皱纹的脸在夕阳下像一尊雕塑。他知道,守护沱江的种子,己经在新一代心中发芽。这种传承,比任何石碑都更永恒。
远处,智慧水利中心的灯光次第亮起,像是沱江边上升起的星辰。周雨晴的团队还在加班,为明天的生态修复方案做最后准备。这个年轻的团队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却肩负着千年沱江的未来。
夜续·奔流
又是一个深夜,罗江平独自来到江边。他明天就要去参加国家水利工程的培训,将离开沱江一年。
江水在月光下静静奔流,像一条银色的巨龙。他想起这几个月来的种种:与老渔民的争执、与企业的博弈、与政府的沟通......所有的艰难,在面对江水时都显得微不足道。江水教会他的是耐心——它用千万年切开山岭,用亿万年塑造平原。
"在看江?"
李修文不知何时来到身边,手里提着一个小坛子。坛子是传统的资中陶器,釉色青灰,像是雨后的江面。
"临走前,装一坛沱江水带着。"老人说,"你周爷爷当年带走的是一包土,现在你带一坛水。形式变了,心意不变。"
罗江平郑重地接过坛子。月光下,坛中的江水泛着细碎的银光,像是装进了一整条星河。他想起唐代诗人携带故乡水土远游的习俗,原来这份情怀千年未改。
"我会回来的。"他说。
"当然要回来。"老人望向无尽的江流,"沱江的儿女,走得再远,魂也系在江上。记得我在台湾访问时,遇到你周爷爷。他书房里挂着一幅沱江图,每天都要看上一眼。他说,梦里都是江声。"
远处,新大桥上的车流如织,那是沱江新的脉搏。更远处,智慧水利中心的灯光还亮着,周雨晴正在为明天的生态修复方案加班。她知道未婚夫即将远行,却选择用工作的方式默默支持——因为他们守护的是同一条江。
罗江平忽然明白,沱江之所以奔流不息,不是因为江水本身,而是因为有一代代人将它的精神融入血脉,化作前行的力量。就像江中的水滴,不断蒸发、凝结、降落,周而复始,永恒循环。
他捧起江水,轻啜一口。还是童年的味道,甘冽中带着淡淡的泥土气息。这味道,将伴随他走过万水千山。无论在长江勘察,在黄河调研,在珠江论证,他都会记得——自己是喝沱江水长大的孩子。
江声如诉,在夜色中传得很远很远。它流入古镇的梦,也流入新一代开拓者的血脉。千百年后,当他们的故事也化作历史,沱江仍将如此刻这般,奔流不息。而新的守护者,将继续在江边聆听、思考、行动,让这条母亲河永远青春。
大江终古抱城流,
阅尽人间春与秋。
后浪犹承前浪志,
涛声永续未曾休。
明月常照征人路,
清风时送故园舟。
莫道前程多险阻,
自有活水源头来。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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