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药的第五天，库房见了底。
王秀才捧着空药箱来见刘芒时，手抖得厉害。箱底只剩些零碎的艾草渣，混着干涸的血痂——是前日抬尸首时沾上的。
“宣府……”王秀才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只能比划着。派去送药的人回来了，带回来一包染血的土——范家截了药车，护卫死了三个，尸体吊在宣府城门口。
刘芒抓起那把土。土是黄褐色的，被血浸成深赭，攥在手里会簌簌往下掉渣。
“埋了？”他问。
“按您的吩咐，埋在後山了。”王秀才声音发颤，“就埋在……就埋在那片新垦的坡地下面。”
坡地是给开春备的。现在下面埋着三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医帐里的咳嗽声越来越密。范映雪把最后一点药渣分给症状最重的五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流民孩子的娘。那孩子现在整天守在医帐外，不哭不闹，只是抱着新打的镰刀发呆。
夜里，刘芒巡营时看见阴鸷特使在坟地烧纸。纸钱是拆了账本糊的，火光映着他麻木的脸。
“给我张纸。”刘芒说。
阴鸷特使愣了下，撕了半张递过来。刘芒蹲在火堆旁，把纸折成个小小的元宝，投进火里。
“给谁的？”阴鸷特使突然问。
“不知道名字。”火苗舔着纸元宝，很快卷成灰，“就当是给所有没名字的。”
刀疤脸在远处挖坑。他不再抱怨，只是机械地挥镐。冻土太硬，一镐下去只能崩起些冰渣。新死的矿工躺在草席里，脸朝着黑沉沉的天。
回到匠作营时，欧墨正在炉前发呆。流民孩子靠着他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把镰刀。
“主公，”欧墨声音空洞，“俺好像……打不动铁了。”
刘芒看向他摊开的手掌——满是烫伤的水泡，有些己经溃烂流脓。
“那就歇着。”
“不能歇啊……”欧墨望着炉火，眼神涣散，“一歇下来，就听见咳嗽声……”
孩子忽然在梦里抽搐起来，小脸憋得发青。范映雪闻声赶来，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拍背。她的银簪滑落了，在煤渣里滚了滚，沾满灰。
“药……”孩子迷迷糊糊地喊。
范映雪抬头看刘芒，眼睛红得吓人。
天亮时，雪下得更大了。刘芒站在北坡上，看雪花把新坟慢慢盖成白色的土包。张谷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肩头的雪积了厚厚一层。
“范家又派人了。”张谷说，“这次是车队，二十辆大车，全是药材。”
“方向？”
“还是宣府。”
刘芒抓了把雪按在脸上。冰得刺骨。
“让胡疤子带神机营去。”
“主公？”张谷第一次露出惊愕的神情，“那可是范家……”
“不要药材。”刘芒打断他，“要车。一辆车，换一副药。”
胡疤子出发前，刘芒把他叫到跟前：“记住，我们是去换药，不是去抢。”
神机营消失在雪幕里时，营地突然安静下来。只剩咳嗽声和风声。
午时，第一个病人死了。是那个总念叨着开春割麦的老人。他死时手里还攥着新镰刀，指甲深深掐进木柄里。
赵铁柱带人抬尸时，发现老人枕头下藏着半块发霉的馍——是省下来想留给孙子的，孙子三天前就病死了。
坟地又多了个新坑。刀疤脸挖坑时突然哭了，哭声闷在胸腔里，像受伤的野兽。
傍晚，胡疤子回来了。带回来五辆破车，车板上沾着发黑的血迹。
“换到了？”刘芒问。
胡疤子摇头，嘴唇冻得发紫：“范家的护卫……宁肯把药烧了。”
他递过来个烧焦的药囊。囊袋被火烧得蜷曲，还能闻到苍术的苦香。
“我们杀了十七个护卫。”胡疤子声音发抖，“可药……一包都没抢到。”
刘芒攥着那个焦黑的药囊。囊袋在他掌心碎裂，药材的灰烬从指缝漏下，混进雪地里。
“车呢？”他问。
“按您说的，一辆车换一副药。”胡疤子指向那五辆破车，“可……可没有药可换了。”
营地死一般寂静。只有北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像针扎。
刘芒走向医帐。范映雪正在给最后一个病人喂水——水是煮过的，飘着几根松针。病人喝得很急，水从嘴角流下来，洇湿了草席。
“还有多少松针？”刘芒问。
范映雪没回头：“后山的松树……快秃了。”
他走出医帐，看见流民孩子蹲在角落里，正用镰刀削一块木牌。木牌上歪歪扭扭刻着“娘”字。
“师傅，”孩子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反常，“俺娘说，等开春教俺认药草。”
刘芒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头。头发很软，带着汗味。
“好。”他说。
夜最深时，他独自登上北坡。雪己经停了，月光照着一望无际的白。山下官道空荡荡的，像条死去的巨蛇。
他掏出怀里最后半块冻馍。馍己经干裂了，碎屑掉在雪地上，很快被风卷走。
范映雪寻来时，他正望着宣府方向出神。
“我可能……”她声音很轻，“知道哪里还有药。”
刘芒没回头。
“范家在城南有个别院。”她继续说，“地窖里……应该还藏着些陈年药材。”
月光照着她的侧脸，睫毛上结着细霜。
“为什么告诉我？”
她沉默很久。久到北风都把她的斗篷吹得猎猎作响。
“我娘死的时候，”她终于开口，“手里攥着的，也是半块馍。”
刘芒把最后一点冻馍放进嘴里。馍渣刮着喉咙，咽下去时疼得厉害。
“明天，”他说，“我带人去城南。”
下山时，他听见匠作营传来打铁声。欧墨又在打铁了，这一次，打的是药锄。
秤杆终于抬起来了。这一次，秤盘里放着的不再是药材，而是更沉重的东西。秤砣滑动时，整个黑风峪都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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