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解决了，井水却愈发金贵。
开春前的日头像个吝啬鬼，施舍点虚浮的光，却吸走了地里最后的水汽。井台上的辘轳从早到晚吱呀作响，打上来的水却一桶比一桶沉。水位线悄无声息地跌过第三道刻痕，像道逐渐收紧的绞索。
刘芒让人在井边立了根日晷。影子每移动一指，便按户放水。流民孩子捧着瓦罐排在第一个，罐底铺着嫩绿的婆婆丁——是他刚在向阳坡挖到的。
“省着点用，”范映雪舀水时轻声叮嘱，“明天要浸种了。”
浸种的水是特供的。王秀才领着几个识字的，把玉米、黍子、还有一小袋金贵的稻种，分门别类泡在木盆里。井水漫过籽粒，发出细微的嗞嗞声，像饥渴的吮吸。
欧墨带着匠作营赶制犁头。新打的犁铧在井水淬火后泛着青芒，可往冻土上一试，只留下道白痕。
“得等化冻。”老矿工们蹲在地头叹气，“可化冻了，水就更紧了。”
刘芒脱下棉袄，抡起镐头。第一下震得虎口发麻，只崩起几点冰碴。赵铁柱默默跟上，接着是胡疤子、张谷……很快，整片坡地上都是挥镐的身影。
流民孩子也来了，举着小锄头刨地。他娘在后面喊不住，急得首跺脚。
“让他刨。”刘芒首起腰，汗水顺着下巴滴在冻土上，“地的脾气，要从小摸起。”
傍晚，垦出的黑土在暮色里冒着稀薄的热气。不多，刚够埋下脚面，却让所有人看了希望。
夜里起了风。刘芒巡营时，看见范映雪举着灯笼在地里照。她蹲下身，抓起把土在指间捻着。
“太干。”她眉头蹙得紧，“这样的土，种子发了芽也扎不下根。”
“井水不够浇地。”
“我知道。”她吹灭灯笼，星光洒在新垦的田垄上，“我娘说过，春旱最耗人。耗人的力气，更耗人的心气。”
确实耗心气。第二天就有人病倒了——是挖渠累的。老医官诊脉后首摇头：“虚火上亢，是焦心焦的。”
药棚里，关于水的争执也多了起来。熬药的嫌洗衣的用水多，洗衣的怪饮马的太浪费。有回差点动手，是赵铁柱把双方都按进了蓄水缸才消停。
刘芒没管这些。他带着欧墨勘测了一条旧水渠的遗迹，是前朝留下的，早被泥沙淤死了。
“清淤不如打新井。”欧墨看着干涸的渠床摇头。
“不，”刘芒用脚划拉着渠底的枯草，“我们要引的不是地下水，是桃花水。”
“桃花水？”欧墨愣住。那是指春天雪山融水，可黑风峪周边并无高山。
刘芒指向北坡：“等南风来了，阳坡的积雪化了，就是我们的桃花水。”
清淤的工程比打井还磨人。坍塌的渠壁，盘结的树根，还有不知哪年山洪冲来的巨石。人们用撬棍、用绳索、甚至用肩膀，一寸寸地恢复着水渠的走向。
范映雪带着妇孺营来送饭。黍米饼子，咸菜疙瘩，还有一桶飘着油花的骨头汤——是猎到的野猪熬的。
流民孩子捧着饼子跑到渠底，非要喂给正在撬石头的刘芒。
“叔叔吃，”孩子踮着脚，“吃了有力气。”
刘芒咬了一口饼子，麸皮硌牙，却莫名踏实。
第十天，渠线终于通到北坡下。可阳坡的雪硬得像铁，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
希望像被风吹散的薄烟。夜里，有人蹲在渠边偷偷哭了。
第二天，刘芒把所有人都赶去了坡地。“继续垦，”他说，“等水来了，现垦来不及。”
他独自上了北坡。雪光刺眼，远山寂寥。他抓起一把雪，在掌心捏成紧实的雪球，然后看着它一点点融化，冰水从指缝滴落，很快渴的土地吞没。
范映雪寻来时，他正望着雪线下几株早开的点地梅出神。淡紫的小花在残雪中瑟瑟发抖，却开得执拗。
“我娘说，”她并排坐下，“草木知春。它们敢开花，就是地气动了。”
当夜，果然转了南风。风软绵绵的，带着潮湿的土腥气。
第二天，奇迹发生了。
先是阳坡的雪面塌陷出蜂窝般的小孔，接着，隐约的水声从坡后传来，像大地苏醒的叹息。
“桃花水！是桃花水！”瞭望的哨兵嘶声大喊。
人们扔下工具冲向渠口。浑浊的雪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哗啦啦涌进干涸的渠道，像条复苏的土龙，扭动着奔向坡下的田地。
水流到田头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那黄浊的水头漫过新垦的土垄，看干裂的土块在水中发出滋滋的欢鸣，看几个老农跪在地头，捧着泥水老泪纵横。
刘芒没去看水。他走到蓄水缸旁，掀开盖子。清澈的井水映着蓝天，那尾青鱼悠然摆尾。
他舀起一瓢，走到正在渠边洗手的流民孩子面前。
“喝这个，”他把水瓢递过去，“渠水脏。”
孩子咕咚咕咚喝完，抬头咧开缺牙的嘴：“甜！”
范映雪在不远处看着，手里攥着几粒泡胀的种子。她走到最先浸湿的田垄边，弯腰，将种子仔细地按进泥水里。
“清明前，”她轻声说，像在立下一个誓言，“一定能出苗。”
夕阳西下，渠水在田畦间闪着粼粼金光。炊烟升起，混着新土的腥气，和锅里翻滚的米香。
刘芒回到井边，日晷的影子己拉得很长。他提起一桶井水，缓缓浇在药圃里。水流渗入泥土，无声无息。
秤杆又抬起来了。这一次，秤盘的一端是汩汩的渠水，另一端，是黑风峪刚刚破土而出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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