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下，唐远征将厚厚几本实验记录台账和合作社的账本一一摆在桌上。纸张因经常翻阅而边缘起毛，但里面的字迹工整清晰，每一笔都透着记录者的用心。
赵干事朝小刘干事使了个眼色。小刘立刻上前，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开始逐页翻阅那些本子，钢笔在笔记本上快速移动，不时停下，指着某处提出疑问。
“唐同志，八月十五日这一笔，购买育种专用磷肥二十公斤，支出西元，收据似乎与供销社常规票据格式略有不同？”
“那是县农资公司技术推广科的试验品，走的内部调拨单，上面有周技术员的签字和农资公司的公章。”唐远征平静地回答，从一叠单据中准确抽出一张，递了过去。
赵干事接过，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审查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气氛中进行着。赵干事的问题越来越细致，甚至可说是刁钻。
“九月份编织合作社的芦苇采购量比八月份增加了三成，但成品出货量只增加了不到两成，这中间的损耗率是不是偏高了些？”
“九月我们主要尝试编织新产品，学习阶段损耗自然会大一些。相关的新品开发记录和样品在后面那本册子里，赵干事可以核对。”唐远征不慌不忙，将另一本记录推过去。
“育种田第三区的灌溉记录，为什么有时三天一次，有时五天一次？缺乏统一的标准化操作吧？”
“灌溉根据土壤墒情和天气变化灵活调整。每次灌溉前我都用土钻测过含水量，相关数据在记录最后一栏的备注里。”
……
问题如同密集的雨点，唐远征却像一棵扎根深厚的树，应对得滴水不漏。他的每一句回答都有记录或实物佐证，逻辑严密，态度不卑不亢。周满仓和李建国在一旁看得手心冒汗，几次想插话帮腔，都被唐远征用眼神制止了。
就在这时，一首安静蜷在炕角的苏苏，悄悄爬下炕，走到唐远征身边，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角。
唐远征弯腰，苏苏踮起脚尖，把小嘴凑到他耳边，用极细微、带着一丝不安的声音说：“爸爸，这两个叔叔身上有……不舒服的味道。和小鸟朋友被坏孩子拿弹弓瞄准时的味道一样……铁蛋也闻到了，它很紧张。”
唐远征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后背，低声道：“爸爸知道了，苏苏乖，先去里屋和大橘玩。”
苏苏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担忧，但她还是懂事地点点头，抱着不知何时蹭到她脚边的大橘，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里屋。
女儿的话，像最后的确认，让唐远征彻底明白了眼前的局势。赵干事二人带来的并非善意的考察，而是一种隐藏在法律法规和公务程序下的恶意。他们不是来推广经验的，更像是来寻找“罪证”的。
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得更加谨慎。账目上，每一分钱的来龙去脉都清清楚楚，经得起反复推敲；技术记录上，虽然有些判断得益于苏苏那玄妙的感知，但他都用扎实的农学知识和详实的数据进行了合理解释，形成了一套逻辑自洽的体系。
时间一点点过去，小刘干事翻动纸张的声音和记录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赵干事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挂不住了，那副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变得越来越锐利，也越来越阴沉。
他显然没料到，一个乡下知青，在面对省里来的审查时，竟能如此沉稳，准备的资料如此完备，几乎无懈可击。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让他非常不快。
窗外，远远传来几声犬吠，是铁蛋在不安地低呜。
终于，小刘干事合上了最后一本账册，对着赵干事微微摇了摇头。
赵干事盯着唐远征，沉默了片刻，屋里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忽然又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比刚才冷了许多：“唐技术员果然名不虚传，做事认真，条理清晰，是个人才啊。”
他站起身，小刘干事立刻开始收拾东西。
“不过嘛，”赵干事话锋一转，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唐远征一眼，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这间屋子，仿佛要穿透墙壁，看到里屋的苏苏，“你这成绩，好得有点……太突出了，甚至有点不真实。科学育种我们懂，但能达到这种程度，确实值得……好好研究。”
他特意加重了“研究”两个字。
“我们会把考察到的情况，如实向厅里汇报。”他留下这句模棱两可的话，随即带着小刘干事，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中。
周满仓和李建国赶紧跟出去送行。
唐远征独自站在桌旁，煤油灯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桌上，是被翻得有些凌乱的记录本和账册，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里屋的门帘被掀开一条缝，苏苏抱着大橘探出头，小声问：“爸爸，坏人走了吗？”
唐远征走过去，将女儿连同她怀里咕噜咕噜的大橘一起抱起来。感受着女儿小小的身体传来的温暖，他心中的寒意才被驱散少许。
“暂时走了。”他轻声说，目光却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
赵干事临走前那番话，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了他的心上。这件事，显然不会就此结束。
省农业厅的特别考察组，带着满腹疑窦暂时离开了靠山屯，但他们留下的阴影，却如同这浓重的夜色，笼罩在唐家父女的心头，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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