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数日颠簸，换乘了驴车、拖拉机，最后挤在闷罐子似的长途汽车里，唐远征终于踏上了省城的土地。
时值寒冬，省城的空气里弥漫着煤烟与灰尘的味道，与他熟悉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靠山屯截然不同。走出嘈杂混乱的长途汽车站，映入眼帘的是宽阔的、铺着柏油的街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灰扑扑的楼房，虽不高，但在唐远征眼中己显得无比巍峨。自行车流如同潮水，叮铃铃的铃声不绝于耳，偶尔有绿色的吉普车或笨重的公共汽车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冷风和尘土。
人群熙攘，穿着蓝、灰、黑为主色调的衣裳，行色匆匆。巨大的标语牌悬挂在建筑物外墙，红色的字体醒目而有力。这一切，都让习惯了靠山屯宁静与开阔的唐远征感到一阵眩晕和格格不入。城市的庞大与喧嚣，像一头无形的巨兽，吞噬着个体的声音，也让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渺小与孤立无援。
他紧了紧身上略显单薄的棉衣，将装有介绍信、少量粮票、钱以及那张珍贵纸条的帆布包抱在胸前，如同抱着一件绝世珍宝，也像是在这陌生洪流中抓住唯一的浮木。他按照行前打听好的路线，询问了几个路人，辗转乘坐了几站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朝着纸条上那个模糊的地址寻去。
地址位于省城一个相对老旧的区域。越靠近目的地，唐远征的心跳得越快。他想象着找到“林伯伯”的场景，想象着可能得到关于妻子的线索，甚至……是一个确切的地址，一个重逢的希望。这希望支撑着他熬过了离别的痛楚和旅途的艰辛。
然而，当他终于站在那条名为“育才巷”的巷口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立在寒冷的空气中。
眼前哪里还有什么青砖灰瓦的院落和平整的巷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巨大的、被残垣断壁覆盖的废墟。断墙着砖块和泥土，碎瓦砾和朽木堆积如山，几根焦黑的房梁斜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像垂死者伸出的手臂。大幅的施工告示牌竖立在废墟边缘，上面写着“市政建设，危房改造”等字样，落款日期是半年多前。
拆迁了……竟然拆迁了！
唐远征脑中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他怀揣着唯一的希望，跨越千山万水而来，找到的却是一片废墟。纸条上那行字所带来的微弱光芒，在这一刻，被眼前冰冷的现实彻底扑灭。
他不甘心地冲进废墟，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砖石瓦砾间跋涉，试图找到一点过去的痕迹，找到一丝可能指向新去向的线索。他拦住一个路过、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太，急切地询问：“大娘，请问原来住在这里的林…林老先生，您知道搬到哪里去了吗？”
老太太警惕地打量着他这个风尘仆仆、满面焦急的外乡人，摇摇头：“不清楚，这儿大半年前就拆光了，人都搬散了，哪还找得着哟。”说完便匆匆离去。
他又问了几个附近的住户，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这片区域的居民早己各奔东西，淹没在省城庞大的人海里，无从寻觅。
绝望，如同这冬日的寒意，一丝丝渗透进他的骨髓。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一块冰冷的水泥预制板上，帆布包从怀中滑落也浑然不觉。巨大的失落感和无力感将他紧紧包裹。省城的庞大，此刻不再仅仅是感官上的冲击，更化成了一种实质的压迫，让他感到窒息。在这座拥有百万人口的陌生城市里，失去了“林伯伯”这个唯一的坐标，寻找妻子下落的可能性，变得如同大海捞针。
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张己经被他得边缘起毛的纸条，又拿出沈知书的照片。照片上，妻子依旧温婉地笑着，那笑容此刻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嘲笑着他的无能，嘲笑着希望的虚妄。
“知书……我该怎么办？”他对着照片，无声地呐喊，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寒风卷着废墟上的尘土，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首到夕阳西下，将他和这片废墟一同染上凄凉的橘红色。
夜幕降临，省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流光溢彩的轮廓。但这繁华与明亮，与他毫无关系。他就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幽灵，徘徊在过去的废墟与陌生的现实之间。
最终，他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默默捡起帆布包，拍掉身上的尘土，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这片带给他巨大失望的废墟。
他需要找一个最便宜的大车店住下，需要重新规划，需要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或许，可以去相关部门查询档案？可以去农业局附近打听？哪怕希望渺茫，他也绝不能放弃。
省城的夜晚，寒风凛冽。唐远征裹紧棉衣，汇入稀疏的人流，背影在路灯下拉得细长而孤独。这座城市给他的初印象，是冰冷的砖石，是陌生的人潮，是希望的轰然倒塌，也是寻找之路陷入的第一个、也是最沉重的泥沼。
而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或许正有另一双眼睛，注视着他这个突兀出现在此地的外乡人。危机，并未因他离开靠山屯而消散，反而可能在这更广阔的舞台上，悄然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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