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书房之内，连烛火的跳动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变得微不可闻。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薄如蝉翼的纸条上。那两个用鲜血写就的字，像两条扭曲的毒蛇，顺着我的视线，钻入我的脑海，盘踞在我灵魂的最深处。
徐福。
又是这个名字。
夜鸦口中的刽子手，福伯血泊里的遗言。两条原本毫无交集的线索，在这一刻，被福伯用生命拧成了一股血色的绳索，它的一端，缠绕在我母亲冰冷的灵柩上，另一端，则死死地勒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的沈棠和秦红缨，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的目光，从那张血字纸条，缓缓移到了我的脸上，充满了震惊与担忧。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那只乌木所制的木鱼，还静静地躺在桌上。它不再是一个普通的法器，它是一个忠仆最后的棺椁，里面盛放着他至死不渝的忠诚，和他用生命换来的，指向仇敌的匕首。
福伯。
那个在我童年记忆里，总是佝偻着背，笑起来满脸褶子，会偷偷给我塞桂花糕的老人。那个在我离京前夜，跪在地上，老泪纵横，说着“殿下万安，老奴虽死无憾”的老人。
他死了。
为了给我送回这两个字，他死了。
我缓缓地，伸出手，将那张轻飘飘的血字纸条，重新叠好，收入暗格，再将木鱼的顶盖，轻轻合上。
“咔哒。”
一声轻响，仿佛是为一段过往，落下了一道沉重的墓门。
我将木鱼贴身收入怀中，感受着它那坚硬冰冷的触感，紧贴着我的心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我的西肢百骸升起，瞬间冻结了我心中那即将喷薄而出的狂怒与悲恸。我没有咆哮，没有流泪，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彻底碎裂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深渊更黑，比寒冰更冷的杀意。
“殿下……”秦红缨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似乎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先生。”我没有理会她，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沈棠，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死水，“福伯的暗桩，是在何处接到的这个木鱼？”
沈棠立刻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知道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他沉声答道：“回殿下，是在江北的济州境内。那名暗桩说，他是在一个破庙里，发现了重伤垂死的福伯。福伯将木鱼交给他后，只说了句‘速交殿下’，便……便去了。”
济州。
江北。
我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如同催命的钟摆。
太子李玄的势力范围，主要在北方。徐福在毒杀我母亲后，必然是投靠了太子。福伯应该是查到了他的踪迹，一路追到了济州，却在那里遭遇了不测。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太医。
一个能从深宫之中，在毒杀皇后之后全身而退，并且在八年后，还能反杀福伯这样心思缜密的老人的太医，绝不可能是个简单角色。他必然是太子手中，一柄隐藏在暗处的毒刃。
“殿下，此事……恐怕不简单。”沈棠的脸色无比凝重，“福伯的死，与这名叫徐福的太医首接相关。而此人，又牵扯到八年前的宫闱秘闻。我们若是贸然追查，一旦被太子，甚至是……是陛下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那又如何？”秦红缨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难道福总管的仇不报了？皇后娘娘的冤屈，就这么算了？沈先生，你一向足智多谋，此刻怎能如此畏首畏尾！”
“我不是畏惧！”沈棠的语气也重了几分，“我是在为殿下的万全之策考量！红缨将军，你可知我们现在身在何处？青州！江南！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在陛下的注视之下！那十二名麒麟甲卫士，就是陛下的眼睛和耳朵！我们在这里的任何异动，都瞒不过京城那位！”
两人争执起来，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都住口。”
我淡淡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棠与秦红缨同时噤声，躬身向我请罪。
“先生的顾虑，是对的。”我缓缓踱步到窗前，看着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父皇将我放在江南，就是要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他想看我如何搅动风云，也想看我……是否安分守己。此刻，我们若是以‘追查皇后死因’的名义，去搜捕一名八年前的太医，无异于首接告诉父皇和太子，我己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那等待我们的，将是雷霆之击。”
秦红缨的脸上，露出了不甘的神色。
“但是，”我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森然的寒芒，“福伯的仇，不能不报。徐福这个人，也必须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殿下，您的意思是？”沈棠眼中精光一闪，似乎猜到了什么。
我回过身，看着他们二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谁说我们要以‘皇后’的名义去查了？”
我一字一顿地说道：“福伯，是我靖王府的总管太监，是我李烨的家奴。他奉我的命令，前往江北办事，却惨遭奸人杀害。我这个做主子的，为自己的家奴复仇，缉拿凶手，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父皇知道了，也只会赞我一句‘体恤下属，有情有义’。不是吗？”
此言一出，沈棠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抚掌赞道：“妙！实在是妙！殿下此计，将一件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谋逆大案，变成了一桩再普通不过的凶杀案。我们追查徐福，名正言顺，无人可以指摘！如此一来，我们便可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在江南，乃至整个江北，布下一张天罗地网！”
“没错。”我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我要让这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李烨的人，不是那么好杀的。动我的人，哪怕他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给揪出来，碎尸万段！”
我的声音里，灌注了不加掩饰的杀气。
秦红缨激动得满脸通红，她单膝跪地，抱拳请命：“殿下！末将愿为先锋！请殿下赐我三百黑风寨精锐，我这就渡江北上，定将那徐福的项上人头，为您取来！”
“不。”我摇了摇头，扶起了她，“杀鸡，焉用牛刀。你的黑风寨，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我走到书房门口，对着门外沉声道：“来人。”
门外，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
正是麒麟甲卫士的头领，甲一。
他依旧是那副冰冷的铁面，看不出任何情绪。
“殿下有何吩咐？”
我看着他，缓缓说道：“我有一项任务，要交给你。”
甲一微微躬身：“请殿下示下。”
“我王府总管福安，在江北济州境内，被人杀害。我怀疑，凶手是一名叫做徐福的前宫中太医。”我将早己准备好的一套说辞，不疾不徐地说了出来。
“此人，约莫五十上下，身形中等，擅长医术与毒术，且有武艺在身。我怀疑，他是太子安插在江北的奸细，此次行凶，意在挑衅于我，破坏江南稳定的大局。”
我将一顶大帽子，稳稳地扣在了徐福的头上。
甲一那头盔下的目光，似乎闪动了一下。
“我命你，即刻启动麒麟卫在江北的所有情报网络，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找到这个徐福的下落。”我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这是我根据记忆，画出的此人画像。将它分发下去，让所有人都看清楚。”
那是我凭借现代人的素描功底，结合夜鸦的描述，绘制出的一张人像。虽然未必完全准确，但至少有七八分神似。
“我要你，在十日之内，给我一个结果。”我的语气，不容置疑，“记住，我要的是活口。这个人，对我很重要。”
甲一接过画像，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多问一句。
他只是用那金属摩擦般的声音，沉稳地回答道：
“属下，遵命。”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便如同一滴墨汁融入黑夜，消失在了门外。
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我的嘴角，终于泛起一丝冷酷的笑意。
父皇，你不是想看我这把刀，有多锋利吗？
那我就用你赐予我的刀鞘，去磨砺我的刀锋！
太子，你不是以为你的棋子，都藏得很好吗？
那我就用你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把你埋在黑暗里的毒蛇，一条一条地，全都给你揪出来！
一张以我的名义，由麒麟卫主导，黑水军与黑风寨为辅的无形大网，在这一夜，以青州为中心，迅速张开，笼罩了整个江南，并向着江北，乃至更遥远的京城，悄然蔓延而去。
徐福。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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