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西年的春，料峭得紧。
神武门偏门的青布小轿落地时，我扶着轿框，指尖是冰凉的。抬眼望出去，朱红宫墙高耸，隔断了外头的一切，只余下一线灰蒙蒙的天。风从永巷深处灌进来，带着未化尽的雪气和陈年宫瓦的潮意，钻进新上身的藕荷色宫装里，激得我轻轻一颤。
“采女，这边请。”引路的内监声音尖细，没什么温度。
我低低应了一声，跟着他踏进这囚笼。景阳宫在西六宫最里头，一路行去，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尽是无声的奢华压迫。越走越僻静，首到看见那略显萧索的宫门。
“往后，江采女就住这后殿。”内监停在殿门前，甩了甩拂尘，“景阳宫主位是和嫔娘娘，每日晨起需得去前殿请安，莫要忘了规矩。”
“是，有劳公公。”
殿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榻一桌一椅，并一个半旧的衣柜，便是全部。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尘味，唯有窗台上一盆蔫头耷脑的绿萝，算是添了点活气。
贴身宫女只有一个，叫菱枝，看着比我大两岁，瘦瘦小小的，行礼时却利落。
“主子，”她手脚麻利地归置着我带来的小包袱，嘴里轻声说着，“这地方是偏了些，可也清净。奴婢打听过了，前头书房，皇上偶尔……也是会来的。”
她话说到后半句，声音低了下去，自己也知这话虚得没底。
我走到窗边，看着那盆绿萝，伸手碰了碰它发软的叶片。“嗯，清净好。”
日子便在这清净里，一天天淌过去。
皇后体弱，常年卧病，免了六宫晨昏定省，只初一十五露面受礼。高位妃嫔们乐得自在，只苦了我们这些末流的采女、选侍，困在各自的一方小天地里，看着日头东升西落。
御花园是去的。春日初临，各色名贵花卉渐次开放，更是妃嫔们争奇斗艳的场所。我远远见过柳贵妃一次，众星捧月般簇拥在梅林深处，一身大红羽缎斗篷，金线绣的蝴蝶在日光下振翅欲飞。她笑声如铃，眉眼间的光华，能将周遭一切衬得灰暗。
那样的鲜活，那样的耀眼，与我这身半旧的藕荷色，与景阳宫后殿的阴冷，是云泥之别。
一同入宫的几位，起初还能维持表面客气，渐渐地，那点情分也就淡了。有人削尖了脑袋往高位妃嫔跟前凑，盼着得些青眼；有人则彻底沉寂下去，眼里的光一日日熄灭。
唯有我，依旧每日去前殿给和嫔请安，听她不痛不痒地训导几句宫规，然后回到后殿，看书，习字，或是听着檐下铁马叮咚，怔怔出神。
菱枝有时会从外面带回些消息，哪个美人得了赏赐，哪个才人言语不慎触怒了哪位娘娘。她说得小心翼翼，我听得云淡风轻。
她大约觉得我这主子太过沉闷，没什么指望。她不懂，我在等。等一个风来，或是等一场雨落。
这日午后，我刚临完一篇字，外头忽然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菱枝急匆匆进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兴奋：“主子，前头传话过来，说皇上……皇上待会儿可能要来书房！”
整个景阳宫瞬间活了过来。前殿传来和嫔略显急促的指挥声，宫女太监们的脚步声也变得匆忙。连带着后殿这边，空气都紧绷了几分。
和嫔特意派了人来叮嘱，要我们安分待在屋里，万不可惊扰圣驾。
我依言坐在窗下，手里依旧拿着那本《诗经》，指尖却微微有些汗湿。心跳得有些快，不受控制。能听见前院隐约的请安声，还有那沉稳的，一步步踏在青石上的脚步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头的声响渐渐平息。我以为人己经走了，刚将那本捏得发热的书放下，却听见殿门帘子被掀开的轻响。
一道明黄的身影，逆着光，堵在了门口。
心骤然一缩。
我立刻起身，趋步上前，规规矩矩地跪伏下去，额头触在微凉的地面上。
“臣妾采女江氏，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他没有立刻叫起。
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带着龙涎香清冷又霸道的气息。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低垂的颈后，缓慢地，审视地。
脚步声响起，他走了进来。这后殿太小，他几步便到了我眼前。明黄色的袍角，金线密织的龙纹，近在咫尺。
“抬起头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仪，不容置疑。
我依言，缓缓抬起头，视线依旧垂着，不敢逾矩，只落在他腰间那块温润无瑕的蟠龙玉佩上。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带着薄茧，轻轻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将脸抬得更高些。
目光猝然相遇。
那是一双极深的眸子，看不出什么情绪，像结了薄冰的寒潭，映出我此刻微微苍白的脸，和那双因为骤然首面天颜而抑制不住流露出些许惊惶的眼睛。
他端详了片刻，目光从我尚且稚嫩的眉眼，扫过算不上丰润的脸颊。
半晌，他松了手，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太小了。”
他转身，明黄色的袍角划开一道弧线，声音随着脚步声远去，清晰地落在我耳中。
“养两年再说。”
帘子晃动，人影消失。殿内恢复了之前的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只有下巴上那片刻的冰凉触感，和他那句听不出情绪的话，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菱枝白着脸进来，欲言又止。
我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到窗边。
窗外，天色依旧灰蒙。那盆绿萝的叶片，在我指尖轻轻颤动。
养两年再说……
我轻轻呵出一口气，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凝成一团白雾。
也好。
作者“宗小花儿”推荐阅读《宫墙柳：从采女到凤临天下》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WHU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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