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句“养两年再说”，像阵风似的刮过六宫，没激起半点涟漪。
一个七品采女，被圣上嫌“小”，搁在景阳宫后殿，这事儿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算不上。柳贵妃听闻，不过嗤笑一声，捻了颗晶莹的葡萄：“本宫还当是什么绝色，原来是个没长开的黄毛丫头。”
景阳宫的日子，愈发沉寂。连带着前殿的和嫔，对我似乎也更淡了些。请安时，她偶尔会掠过一眼，那目光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打量一件暂时用不上、却又占着地方的物什。
菱枝起初还有些愤愤，替我委屈，日子久了，见我只安安静静看书习字，也便歇了那些心思，只更尽心地伺候起居。
我依旧每日去给和嫔请安，听她与其他低位妃嫔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同住景阳宫的，还有一位张选侍，比我早入宫半年，性子有些掐尖要强，见我得了一句“养着”的话，明里暗里没少挤兑。
“江妹妹年纪小，是该好好养着，”她捏着帕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殿内的人都听见，“这宫里啊，可不是光靠年纪小就能得脸的。”
和嫔端着茶盏，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只当没听见，垂眸看着自己鞋尖上那朵简单的缠枝莲纹。
日子水一般流过，转眼入了夏。宫里开始用冰，各宫份例不同，景阳宫位份低，分到的冰少得可怜，只有和嫔前殿能用上些许，我们后殿，只能靠着菱枝每日不停地打扇，才能驱散些许闷热。
这日午后，我正坐在窗边看书，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子尖利的哭喊和太监的呵斥声。
菱枝机灵，立刻出去打听，不一会儿便白着脸回来，压低声音：“主子，是……是和陈美人同住的刘选侍，被拖去庭掖局了！”
我心下一凛。庭掖局，那是处置犯错宫人的地方，妃嫔被拖去那里，多半是犯了大事。
“说是……在陈美人的茶点里，发现了不干净的东西。”菱枝声音发颤，“陈美人如今正得宠，这一下……刘选侍怕是完了。”
窗外，那哭喊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宫墙深处，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空气里的热浪仿佛都凝住了，带着一股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傍晚去前殿请安时，气氛明显不同。和嫔脸色有些发白，张选侍更是噤若寒蝉，眼神里带着未散的惊惧。
“都安分些，”和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不该碰的别碰，不该想的别想。这宫里，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众人低声应了。
退出前殿，走在回后殿的廊下，张选侍快步跟了上来，与我并行。
“江妹妹今日也吓着了吧？”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后怕，“真是没想到，刘选侍平日里看着闷不吭声，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我没接话。
她自顾自又说下去，眼神往西周瞟了瞟，确认无人，才更凑近些：“妹妹可知，那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她：“姐姐慎言。此事自有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明察。”
张选侍被我一噎，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我这不是……担心妹妹年纪小，不懂这里头的厉害么。”她顿了顿，意有所指，“这宫里，看着风平浪静，底下指不定多少腌臜事。有些人啊，看着不声不响，背地里……”
她没再说下去，只拍了拍我的手，扭着腰走了。
菱枝在一旁气得脸鼓鼓的：“主子，她这是什么意思？暗指咱们吗？”
我看着张选侍消失在月亮门后的背影，没说话。廊下的风穿过，带着夜晚的凉意，吹在身上，竟有些冷。
回到后殿，菱枝点亮灯烛，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些许黑暗。她替我卸下发簪，嘴里还在嘀咕：“那张选侍，自己吓破了胆，就来寻主子的晦气……”
“菱枝。”我轻声打断她。
“主子？”
“去把咱们带来的那只不起眼的樟木箱子打开，”我看着铜镜里自己尚且稚嫩，却己褪去刚入宫时那份全然懵懂的脸，“最底下，有个用油布包着的小匣子，取来。”
菱枝愣了一下，虽不解，还是依言去了。片刻后，她捧着一个巴掌大、毫不起眼的深褐色小木匣过来。
我接过，入手微沉。打开匣子，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旧书，并一个更小的、密封着的瓷瓶。
书，是几本医理杂记，还有些偏门方子。是入宫前，母亲偷偷塞给我的。她说，深宫似海，不求你争宠夺势，只望你……能识得些东西，紧要关头，或可保命安身。
而那瓷瓶……
我拿起那个冰凉的小瓶，在指尖着。里面是什么，母亲未曾明言，只再三叮嘱，非到万不得己，绝不可动用，更不可让第二人知晓。
“主子，这是……”菱枝看着那瓷瓶，有些不安。
我将瓷瓶重新放回匣底，扣上盖子，递给菱枝：“收好。放回原处，莫要让任何人看见。”
菱枝双手接过，神色郑重了许多：“奴婢明白。”
她转身去藏匣子，我则拿起那几本旧书，就着烛光，慢慢翻看起来。书页脆黄，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记载的多是些草药性状、相生相克之理，还有些……阴私隐秘的方子。
烛火跳跃，映得我脸上明明灭灭。
窗外，夏虫唧鸣，更衬得夜寂静深沉。
刘选侍被拖走时那绝望的哭喊，张选侍意有所指的话语，和嫔那疲惫警惕的眼神，还有柳贵妃那身灼灼其华的红……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这景阳宫的阴冷，御花园的繁华，都只是这深宫的表象。底下，是看不见的暗流，是吃人的漩涡。
皇帝一句“养两年”，给了我喘息之机，却也让我成了某些人眼中暂时无需理会、却又可能碍事的“东西”。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足够发生很多事，也足够……让一个“太小”的采女，学会在这漩涡里，抓住点什么。
我轻轻翻过一页书，目光落在某一味药材的注解上。
“性寒，微毒，无色无味，遇热则散……”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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