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枝带回的消息，御药房确实有个叫小圆子的小太监，入宫不到半年，平日里做些跑腿洒扫的杂役，沉默寡言，并不起眼。
这就更有趣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为何要冒险给我送这东西？
那包石菖蒲粉，被我小心收好，与那紫述香放在一处。一者醒神，一者宁神，本无瓜葛，但若运用得当……
我没急着动作，依旧每日打理景阳宫事务，看书习字，仿佛那日之事从未发生。只是暗中让菱枝多留意御药房那边的消息，尤其是关于各宫娘娘们常用的香料、药材份例。
机会来得比想象中快。
二月十二，花朝节。宫里循例在御花园设宴，庆贺百花诞辰。因着陈容华小产的风波还未彻底平息，今年的花朝宴规模小了些，但该有的体面依旧。
我依旧收到了帖子，位次依旧在末席。
赴宴前，我特意挑了一件颜色更素淡的月白宫装，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并一朵新摘的玉兰，脂粉未施，力求低调。
御花园内，百花初绽，桃红柳绿，春意盎然。只是这春色之下，暗流依旧。妃嫔们言笑晏晏，眼神却不时瞟向缀霞轩的方向，或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目光。
柳贵妃依旧是全场焦点，一身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宫装，华贵雍容，正与几位高位妃嫔说笑，似乎并未受之前申饬的影响。
皇后也强撑着病体来了，坐在上首，笑容虚弱。
我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观察。酒过一巡，丝竹声起，有宫人开始呈上各色应景的花糕、花酿。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宝蓝色宫装、身量高挑的美人端着酒杯，袅袅娜娜地走到柳贵妃席前，正是李婕妤。她笑容甜美，声音娇脆：“贵妃娘娘今日这身衣裳真是华美，衬得这满园春色都失了颜色。臣妾敬娘娘一杯，愿娘娘芳华永驻。”
柳贵妃唇角微勾，端起酒杯，与她轻轻一碰：“李婕妤有心了。”
李婕妤饮尽杯中酒，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用帕子掩着嘴，轻笑一声，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我这边的方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桌听见：“说起来，景阳宫如今就江采女一位主子住着，倒是清净。听说江采女将那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连御前都夸赞呢。只是……那地方接连出事，江采女年纪小，独自住着，怕是难免害怕吧？”
一瞬间，周遭若有若无的目光又聚焦过来。
我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李婕妤……她突然提起我，意欲何为？是单纯想给我难堪，还是另有所图？
柳贵妃闻言，也抬眼看了过来，目光在我素净的衣衫上停留一瞬，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江采女年纪虽小，倒是个沉稳的。皇上既让她暂管景阳宫，自是信得过她。”她顿了顿，语气微凉，“至于害怕么……这宫里，行的端坐得正，有何可怕？除非……是心里有鬼。”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轻飘飘，却像冰针一样扎人。
李婕妤脸色微变，忙笑道：“娘娘说的是，是臣妾失言了。”
我心里冷笑。柳贵妃这话，明着是维护宫规，暗里却将“心里有鬼”这顶帽子，隐隐扣了下来。
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我放下酒杯，起身，走到席间，对着柳贵妃和李婕妤的方向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声音清晰平稳：“臣妾谢贵妃娘娘谬赞。臣妾入宫日浅，蒙皇上和娘娘不弃，暂管景阳宫，唯有恪尽职守，谨言慎行，方能不负圣恩。至于害怕……”
我抬起头，目光坦然迎向柳贵妃，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景阳宫乃皇上钦赐居所，臣妾每日起居，只觉皇恩浩荡，庇护左右，心中唯有感恩，并无惧怕。只是……近日宫中多事，流言纷扰，臣妾年轻，偶尔听闻些不着边际的言语，心中确实有些不安。幸得御前体恤，赐下紫述香宁神，又蒙内务府照拂，份例周全，臣妾方能安心将养。”
我将“御前体恤”、“紫述香”、“内务府照拂”几个词，轻轻巧巧地抛了出来。
柳贵妃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看向我的目光里，那抹漫不经心淡去，多了几分审视。
李婕妤脸上的笑容也僵了僵。
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御前赐香？这可是难得的体面！何况是在这风口浪尖上。内务府照拂？谁不知道内务府最是跟红顶白，若无上头示意，岂会“照拂”一个失宠宫苑的采女？
我这话，既表明了自己安分守己，又隐隐点出自己并非全无倚仗，更是将之前的流言轻轻挡了回去——是流言可畏，并非我心里有鬼。
“哦？”柳贵妃放下酒杯，红唇微启，“皇上竟赐了你紫述香？看来，确实是对你青眼有加。”她语气听不出喜怒，“既然如此，你更该谨守本分，莫要辜负圣恩才是。”
“臣妾谨记娘娘教诲。”我垂首应道。
这一番应对，看似谦卑，实则借了御前的势，隐隐扛住了柳贵妃的威压，更将李婕妤那点挑拨的心思堵了回去。
回到座位，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变得复杂了许多，探究、惊疑、忌惮……不一而足。
李婕妤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没再往这边看。
宴席继续，我却无心再看那些歌舞。
今日借力打力，暂时稳住了局面。但同时也将自己更清晰地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柳贵妃，李婕妤……还有那御药房莫名送来石菖蒲的小圆子……
这潭水，是越搅越浑了。
我端起面前那杯早己凉透的花酿，轻轻晃了晃。
浑水，才好摸鱼。
只是，下一步，该摸向哪条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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